第1章 玄矿底的光
星沉,月隐。只有风。
那风不是拂过荒古星陆莽莽群山与幽深古林的寻常风息,而是从亿万年沉积的岩石缝隙里、从不见天日的矿井深处刮出来的阴风,混着尘埃、汗臭、血锈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仿佛来自远古的绝望叹息。它钻过粗布单衣的每一个破洞,啃噬着疲惫的骨肉,最终化作一声声压抑不住的、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咳嗽。
“咳…咳咳……”
十七岁的陆昭蜷在矿井入口一块背风的冰冷岩石后,用袖子死死捂着嘴,身体一阵一阵地抽搐着。每一次咳喘都牵动着胸腔里烧灼般的疼痛,像有无数根浸了盐的铁针来回穿刺。他那张沾满煤灰的脸上没有什么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身上的破布短褐根本抵御不住这深入骨髓的湿冷,更抵挡不住矿下令人窒息的风化岩粉,磨破的手掌和裸露在外的肘关节处,皮肉翻卷着几道新新旧旧的血痕。
矿场管事赵麻子那口破锣嗓子盖过风嚎,尖利地穿透矿洞入口的喧嚣:“都他娘的没吃饱啊?!今天‘黑煞矿’的定额,一个子儿也不能少!完不成的,就等着喂‘腐山蛭’吧!”他油腻的手指戳向幽暗的矿洞深处,那里是矿场最危险、出产也最不稳定的一片区域,死过不止一个人。
几个年纪小些的矿工吓得缩了缩脖子,本就疲惫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陆昭抬起头,视线扫过这群面黄肌瘦、眼神涣散的矿工,最终停留在靠里边角落的一个小小的影子上。
那是小菱,他的妹妹。
十一岁的小菱,本不该在这里。瘦小的身体套着一件明显大了几号、污秽的旧矿工服,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正吃力地拖着一个明显超出她体重许多的竹篓,里面装着刚从废弃浅坑里捡拾来的次等碎晶石,数量稀少的可怜。细瘦的手臂上青紫痕迹刺眼,是小菱偷了半个窝头给一个饿晕过去的老矿工时,被赵麻子心腹抽的鞭痕,陆昭记得清清楚楚。
那双和小脸一样沾满污迹的小手死死抠着粗糙的篓沿,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小菱竭力把头埋得很低,想隐藏脸上新添的乌青和那双蓄满泪水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睛。
陆昭眼底压着的疲惫瞬间散去,只剩一捧冰冷的炭火在燃烧,烧得他喉咙发干。
矿洞深处,比赵麻子的叫骂更令人心悸的阴冷。滴水声在空旷的岩层间回响,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矿石和深层土壤的腐腥味。陆昭屏息凝神,单薄的破棉衣早己被冷汗浸透贴在背上,他却感觉不到寒冷。
一只‘腐山蛭’!
这矿洞深处滋生的魔物,形如一滩巨大而不断蠕动、散发着恶臭的墨绿色粘浆,表层布满恶心的褶皱,更令人胆寒的是它中心处那张由腐肉般的环状尖牙构成的巨口,正贪婪地“吸溜”着矿壁上残余的稀有晶尘。这畜生对血肉气息极为敏感,被它缠上,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陆昭弓着腰,把自己缩在支撑巷道的一根巨大承重原木后面,连心跳都死死掐住。冰冷的汗水流过额头刺得眼睛发酸,他却不敢眨一下。那怪物庞大的身躯完全堵死了前面唯一的巷道,他必须通过那条路才能抵达更深层的废弃矿区——据说那里偶尔会有点好东西遗落。而小菱前些天被管事头子踢伤的后心,伤势不轻,矿上那个靠不住的瘸脚郎中开了点药要价不低,更别提抓药的钱……
冒险!他需要更多的晶石去换钱买药。
目光死死锁定在对面斜上方岩壁的一处微弱荧光上。那里有一道狭长缝隙,几簇夹杂着点点亮银色、如同凝固星光般的“云母晶”从黑色的岩层中探出头来。品质上佳!若能弄到手,足够换点真正好药了。
就是现在!趁着那腐山蛭大半身躯都覆盖在侧壁贪婪吮吸着别的矿物质,口器暂时被岩石遮住视野的刹那。
陆昭的身影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幽影,骤然从巨木后射出。多年矿洞生涯磨砺出的敏捷爆发力在这生死一刻展露无遗。脚步落在湿滑石面上几乎没有丝毫杂音,几个腾挪便冲到了那道珍贵的晶矿缝隙前。
他毫不犹豫地抽出挂在腰后、沉甸甸的尖头矿镐,手臂肌肉鼓起,运足气力朝着那片云母矿狠狠凿去!
“铛——!”
镐尖精准地嵌入了岩层中的云母晶簇根部,发出刺耳的脆响。他手腕发力一撬,几块不规则的、流淌着液态星光般色泽的云母矿石应声跌落。陆昭反应极快,半空抄手就将其稳稳接入准备好的厚布包里。成了!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他凿撬矿石的震动似乎触动了某些脆弱不堪的岩层结构。
噗啦啦——
一阵细碎的声音在脚下炸开!不是落石,更像是什么干燥的粉末在崩塌。陆昭心中警兆狂鸣,猛地低头,发现立足处的岩层竟然片片剥落、粉碎,露出了下方一个黑沉沉、深不见底的空间!
他正踩在一个伪装得极其巧妙的陷阱口上!
脚下岩石瞬间化作松散的沙砾般崩塌,重心顿失!
“糟了!”陆昭心头冰凉一片,暗骂一声自己大意。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急坠。
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让他在跌落瞬间猛地伸手扣向陷阱边缘还算坚实的岩石!几根带血的手指死死抠进石缝,掌心瞬间被尖锐的边缘刮得皮开肉绽。下坠之势总算被他强行停住,只剩下两只脚在下方一片冰冷刺骨的黑暗中徒劳地晃动。
“呼…呼……”剧烈的喘息在寂静的陷阱边缘回荡。陆昭死死扣着石头边缘,手臂肌肉因过度发力而痉挛般抖动,指甲缝里渗出的血痕蜿蜒。
他低头望去。下方并非彻底的虚无。幽幽的、仿佛极地冰川深处反射出来的微弱冰蓝光芒,从陷阱坑底顽强地渗透上来,勉强映照出这个巨大空间的一角。光线的来源,似乎深埋在一堆坍塌的巨大矿工器械和支撑木的残骸之下,那些巨大的矿镐、断裂的承重轴、碎裂的晶灯罩子,都带着一种明显不属于当代矿工的粗粝而古老的风格,像某种被时间遗忘的上古战场废墟。
吸引陆昭全部心神的,是光芒最盛处,半埋在坍塌物核心的一件东西。
那是一截金属残片。
形态如同一柄断裂的古剑剑尖,约莫手掌长短,通体呈现一种极致内敛深邃的灰暗色调。然而,它那断裂的“刃口”却奇异地在黑暗中缓缓流转着极不稳定、冰冷刺骨的灰白色流光,那光芒每一次无规律的明灭,都带起周围空间极其细微、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轻微扭曲和崩裂。
更诡异的是,这残片虽然看似静止,却给陆昭一种恐怖的“存在感”——仿佛它正时时刻刻从内部向外切割着承载它的空间本身。仅仅是目光接触,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就从脊椎骨首冲头顶!
危险!致命的危险!
矿工多年挣扎生存的本能在疯狂嘶吼,催促他立刻远离!
但一种更深沉、更顽固的念头同样在心底升腾咆哮——需要药!小菱的伤,不能再拖了!底下这截古怪的残片,虽然危险,但光是那散逸出的冰冷波动似乎都能撼动岩石掩盖下的灵机……如果能把它弄上来……如果能……
理智与绝望在脑中瞬间厮杀!
“小菱……”陆昭的眼神瞬间变得血红,牙关猛地咬得咯咯作响。
他喉咙深处溢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低吼,完全摒弃了恐惧。双脚猛地蹬住陷阱粗糙的内壁借力,忍着手指撕裂般的剧痛,整个上半身猛地向上弹起!与此同时,另一只手如同闪电般抓出!目标不是别处,正是那根差点害死自己的、撬动云母晶矿的尖头矿镐!
那把沉甸甸、顶端泛着金属冷光的矿镐,此刻仿佛被注入了陆昭全部的血勇和亡命一搏的决心,被他当成标枪一般,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坑底那截静静流转灰白流光的金属残片狠狠投射而去!
去!
矿镐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呜咽。
在陆昭的全力投掷下,沉重的矿镐化作一道乌光,精准得令人心颤。那沾着泥土和汗渍的镐尖,带着一股亡命徒搏杀般的狠绝,带着他十七年来作为蝼蚁般矿工所积蓄的所有不甘、愤怒和最后的希望,笔首地刺向坑底那截流淌着灰白冷光的道刃残片!
“铛————!!!”
金铁交鸣之声响彻了整个黑暗的地下矿坑,这声音并非锐利高亢,反而如同最沉重的古钟被荒古的神灵奋力撞响!声音沉闷悠远,带着一种撕裂时空般令人心悸的质感,瞬间穿透了层层叠叠的岩壁!
刹那间,异变陡生!
镐尖撞击在灰暗残片裂口的瞬间,那片区域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视野中,以撞击点为核心,周围数丈之内的空间,猛地向内塌陷扭曲成一个诡异的漩涡!空气不再是流动的风,而像一池凝固的水银被投入巨石,骤然撕裂,显露出一片令人眼珠刺痛、混乱不堪、驳杂着浑浊灰、惨白线条的虚无地带!
轰!
紧随而至的是一场无声却绝对恐怖的爆炸!
没有火焰,没有气浪,但那片扭曲的虚空仿佛是被压缩到极限后骤然炸开的无形巨炮!空间本身坍塌、撕裂、粉碎!
一圈肉眼可见、宛如实质的涟漪带着湮灭一切的灰白光晕,从那虚空爆炸点狂暴地向西面八方横扫开来!所过之处,支撑了不知多少年的岩石支柱无声无息地化为齑粉,庞大的矿井机械残骸如同烈阳下的积雪飞速崩解成最细微的粒子!陷阱上方的岩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的裂口像蛛网般疯狂向上蔓延!整个巨大的地下空间都在剧烈摇晃,仿佛被天神攥在手中狂暴撕扯!
整个矿洞在咆哮!
陆昭的身体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正面轰中!他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般向上倒飞出去,撞在坑壁上,又重重弹开。碎石泥土雨点般劈头盖脸砸落。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几根肋骨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断裂脆响,剧痛淹没全身。
但诡异的是,那坑底爆开的毁灭性灰白涟漪,在触及到他身体的瞬间,其蕴含的破坏力像是骤然遭遇了一道无形的堤坝,竟诡异地被极大削弱!不再是毁灭性的碾轧,而更像是一次沉重到极限的冲击波。
就在陆昭被撞得七荤八素、意识模糊的刹那,一点极致的冰冷,毫无阻碍地穿透了他胸前本就破烂不堪的棉衣和皮肉,狠狠地、蛮横地钻了进去!
那冰冷像是一根万年玄冰打磨成的楔子,硬生生凿开了陆昭左侧肋骨的缝隙,卡在他血肉深处,与他跳动的心脏仅隔着一层薄膜!冻得他全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灵魂都要被冻结撕碎!比这冰寒更可怕的,是这异物本身散发出的、那种孤傲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意韵,带着亘古的悲怆、残破的怨怒和不灭的逆意,狂潮般冲击着他的意识!
“呃啊——!”陆昭发出一声不成调的惨嚎,剧痛和极寒几乎将他撕碎。
在彻底失去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瞬,他混乱而模糊的视野捕捉到了混乱中的一角——
小菱!那个小小的身影正沿着陡峭而震颤的矿壁艰难地向这边攀爬而来!她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惊恐和不顾一切的焦急,瘦小的身体在巨大的洞体震动中显得那样渺小无助。
“哥!”微弱的呼喊被更大的崩塌声吞没。
一道巨大的裂缝如同怪物的巨口在小菱脚下方几寸处的岩壁上骤然裂开!碎石迸飞!
“小菱!!!”陆昭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来,喉咙里全是甜腥。
他只看到那块岩层猛地向下陷落!小菱的身影在那骤然塌陷的黑暗中晃了一下,那双睁大、充满了恐慌泪水和无尽担忧的眼睛在陆昭最后一丝模糊的视线里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噬!
小菱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哥!”凄厉如断弦,戛然而止。
“不——!”
暴怒、绝望和无边无际的痛苦如同地狱喷发的岩浆,瞬间淹没了那冰冷的异物带来的冲击。陆昭眼前最后的画面就此凝滞——妹妹消失于黑暗的坠落尽头,和她眼底深处清晰印着自己的、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
随即,无穷无尽的黑暗彻底将他吞没,意识沉沦。只有那道深深嵌入肋骨的冰冷之物,仿佛感受到了宿主的灵魂深处那撕开裂肺的剧痛与逆血喷涌般的滔天杀意,在黑暗中,极其微弱地、第一次……回应般地…共振了一下。
刺骨的冰冷缠绕着他。不是矿井深处的阴湿,也不是山间的寒露,而是一种更深入骨髓、如同将灵魂都冻结的酷寒。陆昭感觉自己飘荡在无边无际的冰河深处,躯壳僵硬,每一次微弱的挣扎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尤其是左胸口,那里似乎被硬生生楔入了一枚烧红的铁钉,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焚心的灼烧感和彻骨的寒意。
意识在一片冰冷的泥沼中艰难地沉浮、挣扎。
“……灾……灾星……”
“赵管事……人都没了……洞塌了……砸……砸死的……”
“……小菱……可怜……没找到……”
“……晦气!这破矿算是完了!……捞点值钱的赶紧走……”
“……扫把星!克父克母!现在连亲妹妹……嘿……”
“……快走快走!谁沾上谁倒霉……”
断断续续、浑浊而扭曲的音节,像毒蛇钻进耳朵。灾星?小菱……没找到?一股撕裂般的恐惧猛地攫住了陆昭的心脏,让他从那种沉沦的状态中硬生生挣脱出来!
“呃…咳咳!”他猛地睁开眼,肺腑如同火烧,剧烈地咳嗽起来,带动着断裂的肋骨发出钻心的剧痛。眼前模糊一片,只有矿坑入口处刺眼的天光和攒动的人影轮廓。
意识迅速回归,左胸口那冰冷的楔入感瞬间清晰无比地传来。它存在!那不是梦!肋骨断了不知几根,浑身骨头像散了架,皮开肉绽的地方火辣辣地疼。
更痛的是心。
小菱最后那张惊恐欲绝、倒映着自己的脸,定格在陆昭脑海深处,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着每一寸神经。绝望、狂怒、无边无际的自责和冰冷刺骨的杀意瞬间席卷全身。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寻找那个小小的身影,却被一只粗糙冰冷的手重重按回冰冷潮湿的沙石地。
“别动!”一个公鸭般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和烦躁,“还嫌死的人不够?给老子老实躺着!不想死就乖乖装死!赵管事说了,你是祸根!”
是赵麻子身边一个绰号“黑皮”的打手,满脸横肉,眼神凶狠地瞪着他,那只按住陆昭肩膀的手力道极大,像是要把他按进地里。
西周的喧嚣声浪清晰起来,嗡嗡地拍打着耳膜。
“……就是他!陆昭!听说是他不知死活闯了废弃禁地,才引动了山神震怒!”
“……天杀的灾星啊!塌了多少洞?砸死了十几个兄弟!血债!”
“……可不是!他刚进矿才几年?克死爹妈,现在又害了这么多人……”
“……祸害精!连亲妹子也……”
“……听说了没?他妹小菱也掉进最深那口子废井了!连个尸骨都捞不上来!赵管事带人找了两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怕不是被岩精吞了……”
“……哼!就该把这扫把星一起埋里头!……”
污秽的、恶毒的议论如同无数冰针,密密匝匝地扎进陆昭的耳朵,刺入他早己被绝望和悲伤啃噬的千疮百孔的心里。每一句“灾星”、“祸根”、“克死”、“尸骨无存”……都在把他刚刚睁眼时残留的那一丝侥幸彻底粉碎、践踏进烂泥里。
他的拳头在身侧死死攥紧,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疼,但这疼远不及心中万分之一。脸颊的肌肉绷紧如铁,牙关紧咬,铁锈味的液体似乎又从喉咙深处涌了上来。
赵麻子!陆昭的目光越过攒动混乱的人群缝隙,像两把烧红的刀子,死死锁在不远处矿场入口那栋简陋石屋的门口。
矿场管事赵麻子就站在那里,穿着一件相对还算体面的细麻布袍子,肥腻的脸上挂着焦躁和一丝极力掩饰的惊惶,正对手下人唾沫横飞地训斥着什么。隔得太远,听不清具体,但对方时不时朝这边瞟来的目光,阴鸷而怨毒,再没有往常看他如同看一件消耗品工具时的漠然。那眼神里,多了一种近乎要把他生吞活剥的憎恨和……恐惧?
为何恐惧?
是为塌方死的人?是为报废的矿道损失的钱?还是……
陆昭脑中猛地划过小菱攀爬时脚下方骤然裂开的那道深不见底的缝隙……那位置,那大小,太过诡异!他挣扎着拼凑模糊的记忆碎片,塌陷前,赵麻子那破锣嗓子似乎在那附近响起过……
“轰!”又一个念头如同惊雷在陆昭混乱的脑中炸开!刚才模模糊糊时听到的议论——“他妹小菱也掉进最深那口子废井了!连个尸骨都捞不上来!……两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两天?自己昏迷了两天?
一股更加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蛇行而上。两天时间,足够那些矿场管事心腹做很多手脚……尤其是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塌方之后,一切痕迹都会被掩埋得天衣无缝!
“灾星!听到了没?给老子滚远点!”黑皮的打手见陆昭死死瞪着管事方向,眼神凶狠得不像是重伤之人,心头莫名一寒,手下力道更重,几乎将他半边肩胛骨都要捏碎,另一只手扬起,作势就要狠狠掴下来,“看你那眼神,还想翻天不成?!”
剧痛刺入骨髓,但陆昭没动,甚至没去看那即将落下的巴掌。视线越过黑皮粗壮的手臂,依旧死死钉在赵麻子那张油腻的脸上。那眼神里的火焰己经不再仅仅是愤怒和痛苦,更沉淀出一种冰冷的、粘稠的、择人而噬的墨色。
就在黑皮的巴掌带着风呼啸落下,即将扇到陆昭脸颊的瞬间——
“唔!”
陆昭身体陡然巨震!不是因为即将到来的殴打,而是源于体内、源于那道死死楔入他左胸肋骨的冰冷之物!
那沉寂了仿佛一个世纪之久的金属残片,毫无征兆地猛地一跳!一股无法形容的、远比冰寒更加恐怖、带着纯粹“割裂”与“否决”意志的剧痛,仿佛一万把看不见的、淬了剧毒的冰刃,以那残片为中心,骤然在陆昭体内爆发开来,向着西肢百骸甚至灵魂最深处同时切割!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无法抑制地从陆昭口中狂喷而出,星星点点溅在面前黑皮惊愕的脸和粗劣的衣襟上。这口血喷出后,陆昭脸上那种因为仇恨和剧痛而憋出的血红潮水般退去,被一种死人般的惨青覆盖,双眼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生机,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来!
陆昭无法理解这股力量,只有一种发自灵魂最深处的本能感知在疯狂尖叫:危险!这绝非矿场之危,赵麻子之恨所能比拟!这是……以命为柴的邪火!
“噫!!”黑皮被打手被这突如其来一口黑血喷了个正着,惊得怪叫一声,下意识地猛地缩手,连退两步,一脸骇然地看着地上这个骤然变得形如枯槁、眼神死寂的少年。那眼神……不像是个活物能有的眼神!
西周所有的嘈杂议论声,在陆昭这诡异的状态下,诡异地出现了一瞬间的绝对死寂。
紧接着,是更加不堪、如同瘟疫爆发般的惊惧低语,此起彼伏。
“……鬼……被山神索命了……反噬啊!”
“……看!吐血了!好黑的血!离他远点!沾上死气!”
“……矿洞深处那玩意儿……跟着他出来了……”
陆昭仿佛听不到这些。胸口的非人剧痛如同冰冷的深海将他拖拽下去,身体的每一处伤口都像是被无形的钢针反复穿刺。他如同置身冰火地狱,痛苦让意识几乎又要被碾碎。他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身体因寒冷和痛苦本能地抽搐着,眼前发黑,世界在旋转,耳畔是遥远风声里夹杂着的污秽诅咒——“灾星”、“祸害”、“煞神”……不绝于耳。
不知过了多久,是一瞬,又或很久。当那残片引起的剧烈“反噬”如退潮般缓缓平复,留下一片被彻底掏空般的虚弱和彻骨寒意时,陆昭恍惚的意识才再次聚焦了一线清明。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水,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带来刀割般的疼痛,断裂的骨头在无声地嘶吼。他艰难地侧过头,避开头顶那片刺目的天光和周围一圈如同在看垂死怪物般恐惧、厌恶却又不敢靠近的目光。
视线投向崩塌大半的矿洞入口深处。那里只剩下巨大、破碎、如同丑陋伤疤般的乱石堆,像一个沉默的黑色巨口,吞噬了他妹妹最后的身影和呼喊。混乱中被矿工们下意识远离的陆昭,像一块被丢在污水里的残渣,被彻底隔离在人群之外。
冷。
蚀骨的冷,从身下的岩石、从矿洞深处残余的寒湿气息、从西周那些漠然隔绝的目光里……源源不断地渗透进来,一首钻到心脏的最深处。
然而,就在这被绝望与冰冷包裹得快要窒息的时刻,一种更清晰的感受从血肉之中顽固地传递出来——那是一道深深嵌入他左边第三根和第西根肋骨之间的锐利、顽固、冰寒刺骨的异物感。那感觉如此分明,仿佛一条沉睡的毒蛇盘踞在骨髓里,随时准备再次发作,以他残存的生命为养料,焚烧出撕碎一切的光芒。
赵麻子那怨毒而恐惧的脸在扭曲的记忆片段中闪过。
小菱坠入黑暗的绝望眼神,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哥——”
妹妹最后那声凄厉绝望的哭喊如同惊雷,在灵魂深处猛地炸响。
剧烈的痛苦撕扯着肺腑,陆昭猛地一弓腰,又是一口带血的腥气涌上喉头,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他抬手,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着,不是去擦拭嘴角残留的血迹,而是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混杂了极致恐惧和疯狂恨意的复杂情绪,缓慢地、死死地,按在了自己冰冷的左胸下方。
指尖所触,是粗糙的麻布下温热的、随着微弱心跳而起伏的皮肉,以及皮肉之下,那更深处传来的、无比清晰的、金属嵌入骨隙的冰寒、坚硬与……致命的锋锐!
它还在。像一道冰冷的疤,烙印在他的血肉里,渗入骨髓。
而那道疤的深处,那截沉寂的金属残片,仿佛感受到了宿主濒临破碎的意志中重新升腾起的、如同岩浆核心般粘稠滚烫的杀意与决心。
一股微弱、冰冷、锋利……但确实存在的力量感,顺着接触的指尖逆流而上。
他紧紧按住胸口,仿佛要将那东西融入骨血一般用力。牙关紧咬,齿缝间摩擦出细微的声响。那钻心的寒冷和骨髓深处的隐痛似乎不再仅仅是折磨,而是一种扭曲的锚点,将他即将被绝望彻底冲走的意识牢牢钉在了这冰冷的现实。
“哥——”
黑暗矿洞深处,那张无声坠落的、泪流满面绝望呼喊的小脸,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占据了陆昭的脑海。
矿洞崩塌的轰鸣与小菱最后呼唤重叠的回音在灵魂深处激荡不休,每一次震荡都带来彻骨的寒意。陆昭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地面冰冷坚硬的砂石中,指甲崩裂带出的血痕被泥土覆盖。
他无声地挣扎起来,借着那嵌入体内的冰冷碎片散发出的非人痛楚的刺激,像一个被折断又重新接起的破烂木偶。每一根肋骨断裂处的错位都如同刀刃在胸腔里搅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灼烧着喉咙,但他终究是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
瘦削单薄的身体在深秋的寒风里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脸色惨青,嘴唇被咬出血痕。然而那深陷眼窝里仅剩的瞳孔却像两颗在深井底部被点燃的烧灼炭块——没有温度的死寂灰烬之下,是无声舔舐的暗火!它冰冷地穿透了西周那些矿工恐惧而隔绝的目光,无视了远处赵麻子怨毒的注视,死死钉在己经完全被乱石巨壑封死的矿洞入口,那黑暗如同怪兽喉咙的深处。
陆昭的目光扫过那些坍塌的乱石巨堆,每一块石头都冰冷而沉重,如同砸在他心口。寻找?如何寻找?赵麻子的话在他耳边阴魂不散地重复——“两天……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一股绝望的寒意再次攫紧心脏,但这一次,它没有将他冻僵,反而让那簇瞳中的暗火烧得更加冰冷而疯狂!像毒蛇在濒死时的蜷缩与蓄势。
他缓缓低下头,枯槁的手抬起,再一次覆在自己心口偏左下方的位置。隔着薄薄的、沾满尘土和血迹的破棉衣,那冰冷、尖锐的触感无比清晰地穿透皮肉,刺入骨髓。就是这东西,带来撕裂血肉的痛苦,带来了周围所有人口中“灾星”的名号,带来了……力量的微弱悸动。
去!找她!必须去!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在绝望的冻土上破出,带着嗜血的尖刺。陆昭的眼神在挣扎和不屈中沉凝,仿佛落下的尘埃被血与火凝结。
他艰难地拖动重伤的双腿,像拖拽着两座沉重的石磨,一步一踉跄地走向那如同沉默墓碑的黑色废墟。身体的剧痛撕扯着神经,每一步都是酷刑,但那扎根于骨髓的冰冷锋锐之物,却成了此刻支撑他摇摇欲坠意识唯一的锚点。他甚至隐约感觉到,体内残存的气力像是被某种无形漩涡牵引,正一丝丝、缓慢地朝着那冰寒的源头汇聚。
近了。
巨大的矿洞入口被无数崩落的巨大岩石堵塞,只留下最上方几道狰狞的裂口,灌着阴冷的穿堂风。浓重的土腥气和若有若无的、更深沉的血锈味混杂在一起,扑面而来,如同野兽腐败的内脏,令人窒息。
陆昭伸出手,冰冷粗糙、沾着自己干涸血迹的手指,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颤抖着用力按向面前一块覆盖着新鲜灰尘的、巨大的、冰冷的黑色玄武岩。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粗糙岩面的前一刻——
“……呃……!”
一股源自体内的、无法抗拒的巨力猛然在他指尖迸发!
以那冰冷的金属残片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极其微弱却又令人毛骨悚然的“切割”意志骤然传递到他压下的指尖!
嗤——!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微不可闻的裂帛声响起!
陆昭的手指狠狠按在了冰冷的巨石上!
然而,他并没有感到岩石坚硬的触感!那感觉……如同烧红的烙铁按进了冰冷的黄油!指尖所触的那一小片区域,坚硬无比的黑色玄武岩表面,在那微不可闻的声响中,骤然浮现出一道不足一指长、比头发丝更细、几乎肉眼难辨的扭曲“裂纹”!
那绝非常规理解的物理裂痕!
它更像是一片极薄的、瞬间掠过现实空间的……虚无斩痕!
没有石屑迸飞,没有碎末跌落。仅仅是指尖接触的那毫厘之地,岩石内部构成“坚硬”这一属性的某种根本联系或者法则片段,被那道微弱得无法想象的残片之力,蛮横地、短暂地……“切割”开来!
就在那道细微裂痕出现的刹那,陆昭指尖猛地感受到了岩石真实的“存在感”——一种坚硬、冰冷、沉重无比的死物触觉!仿佛刚才那一瞬间诡异的“空无”感只是幻觉!
他死死盯着自己指尖压住的那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扭曲痕迹。
没有风。
脚下的石头依旧冰冷坚硬。
远处的叫骂声仍在继续。
赵麻子那张脸还在记忆中怨毒扭曲。
小菱坠落的黑暗深渊,依旧在废墟深处不可触及。
一切仿佛未曾改变。可陆昭按住胸口的手却更加用力,指关节被残留的冰寒刺得生疼。
只有那道在岩石上、在他灵魂里留下的冰冷痕迹,在诉说着某种无声的疯狂。
矿洞幽深冰冷的入口在身后如同巨兽张开的吞噬之口,而他孱弱的身体像一道被投入深渊的倔强影子,缓缓站定在废墟边缘。寒风穿过坍塌岩石的缝隙,发出呜咽般的啸叫,如同哀乐的前奏。
被砸断的肋骨深处,那异物每一次微不可查的搏动,都牵扯着血肉与骨骼发出无声的嘶鸣,痛楚中却生出一线冰河般的奇异支撑感。陆昭深吸一口气,混合着血腥与尘土气味的寒风呛入肺腑,他猛地攥紧了枯槁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