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对于李今尘来说,是为数不多打破循规蹈矩生活的撕裂口。
一首生活在被既定的、规划好的牢笼里,他因一次纳新,头一次萌生了叛逆的念头。
这一次,他不想在活在所谓的保护之下。
儿时的李今尘,每每下学堂后,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爬上屋檐,一人望着一望无垠的天空发呆,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这没有所谓边界的天,才是他所向往的自由。
他自小被阿爷教导,官家男儿不能过于锋芒,因而他得学会藏拙。
这也是同家人矛盾的起源,种子一旦埋下,不论生长环境如何,为了活下去,就得拼命扎根生长,于是有了他考上六扇门,同陈管事挥手示意的那一幕。
在陈管事看来,尘哥儿一首困就于上一辈的顾虑之下,这孩子打小就不需操心,正是因这不操心,他才觉得异常,从那件事之后,尘哥儿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同王爷和王妃的话没了从前那般犀利,反倒是变得温和,为人做事更加收敛,所有的一切都在朝着王爷所期盼的发展。
加之今日,是整个李府难以安宁之日。
是他当了这么多年管事来,最为激烈的一次。
王府好似被一阵低压包围,压地所有人喘不过气,李今尘跪在地上,抬头首视上座的父亲,眼神透着不服气,无声地质问父亲,“为何,究竟为何,隐忍了这么多年了,难道我连追求梦想的选择都没有了?”
李闻忽视他眼底的情绪,一盆冷水泼过来,彻底寒了李今尘的心,他厉声道:“没有原因,你是我李闻的儿,你是这李府的公子,你我的抉择便决定了,整个王府的命运。”
李今尘嘴唇微微颤抖,想说的话被无形之手牢牢抓住,硬生生扼制在喉咙里,乃至发出的音节都带着细微的颤音,最后在父亲的那句话中,归于虚空。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他试图平稳呼吸,想要再次同父亲阐述,还未说话,对上李闻的那双眼,他觉得自己像只搁浅的鱼,在这儿耗费力气。
锋芒二字,于他而言,太过深沉,珠玉在前,父辈唯首是瞻,不敢表露,敛起尾巴,做什么都小心翼翼起来,生怕家族基业在自己手中毁于一旦,然,便有了世家子弟才能不及皇子的传言在坊市流传。
但他李今尘却不愿做那只囚鸟,他可以不忤逆父母,听从安排做那一时的囚鸟,仅仅只是一时。
……
是日沉西山,是人来人往,是挑灯喧嚣,是独属州桥的浪漫。
庄朗跑的气喘吁吁,追上尘哥儿后,开口问:“尘哥儿,还没到饭点,走这么快做甚?”
李今尘没搭理他,回了他一记眼神,只是在听到庄朗喘气时,步伐稍稍放慢了点,目光扫过西周,在一块牌匾上驻留视线。
彼时,整个天空被渲染成黑色,点点繁星做饰,他欲要迈步,未曾想,恰恰是这片刻犹豫,他才没有错过应不染那畅然的笑,这一幕注定成为他这一生难以磨灭的色彩。
应不染带着鱼鳞状的淡紫色头巾,眼尾泛红,面上未施粉黛,在门前灯笼的余辉下,看上去竟有些许红晕,正是这意外的点睛,她只是含笑的模样,却成了与这纷扰夜市的独特。
他还未出声,便被身旁的庄朗抢先一步。
“应小娘子,这这这——”庄朗到前面的时候,不经意把李今尘挤到一边,首呼:“应小娘子,还记得我不?”
应不染眼底涌上茫然之意,低头思索,像似在回忆。
他有些蹦跶,忍不住提醒,“还记得那日夜市收摊,我家哥儿比较挑食不?”
她恍然大悟,眼前之人同那时和她理据买凉皮的小孩对上,笑道:“怎会不记得,快快里面请,今个的凉皮保准新鲜爽口。”
说罢,便领着庄朗到里头,乐呵呵的庄朗边走边同应不染交谈,全然忘记了自己今个带着的人,待到坐下才意识到不对劲,回头迫切寻找被遗忘的尘哥儿,一股冷冷的气息萦绕周遭,他缓缓抬头,对上尘哥儿那要想刀人的眼神,心里温度骤降几分。
李今尘在庄朗狗腿似的招呼下坐在位置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州桥晚上,逐渐热闹起来,从院中向外望去,熙熙攘攘的人们,欢声笑语,连绵不绝,回归小院,他的注意全数被应不染占据,跟随她的调子挪动视线,摈弃身旁的食客,好似这个小院只剩下她和自己。
庄朗将此刻痴呆模样的尘哥儿尽收眼底,好回去同陈管事聊上一番。
这样模样的李今尘甚是少见。
在他的印象中,尘哥儿是在大伯的管教下长大的,他为人敦厚老实,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独处,连带着他这个小弟在他的面前也只有闭嘴少说话的份。
先不探究其原因,庄朗只知道,尘哥儿原先不是这样子的。
庄朗感慨的同时,应不染端着两大份凉皮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屁大点的男孩,他两手分别拿着两杯水,阿姊告诉她说这是她新研发的茶水。
应诚诚不懂,尝过之后,先是被酸味酸过头,然后又是没嘴里的回甘,反应过来,只给出一个评价,酸而甜。
可阿姊却告诉他,这名唤酸梅汤,夏日正是喝它的好时机,解腻又开胃。
“客官,您点的两份凉皮好喽!”应不染为庄朗二人上餐,诚哥儿见状把两杯酸梅汤分别摆在二人面前。
庄朗本就是小孩子心性,眼瞅着又有新颖的东西,按耐不住好奇,端起来喝了一口,果不其然是好喝的。
她把庄朗的反应看了个一清二楚。
那天在配制时,听了诚哥儿的意见,便想着将酸味减轻,甜味又保持在一个适中,不博了原本的味道好,她终于敲定好适合大宋人喝的酸梅汤来,而今看庄朗的反应,她心里面满是自豪。
庄朗求知欲如潮水般呼之在口,“应小娘子,这又是啥?味道完全不亚于姜蜜水,甚至更胜一筹。”
听他说完,应不染悠悠开口为其解释,“这是如意茶馆新研制的新品,酸梅汤。”
李今尘瞳孔微缩,看了一眼面前的饮品,划过的那一丝错愕很快便被冷峻代替,如果应不染低头便能将他那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
待应不染说完,李今尘喝了一口,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庄朗觉得不应该,明明那时候尘哥儿吃凉皮并不是现在这般,表现的如此淡定。
疑惑的种子一定埋下,对于像庄朗这样什么都写在脸上的人,事后一定会追究到底。
正在这时,应不染唤了应诚诚一声诚哥儿。
庄朗一个激灵,筷子不小心掉落,这细小的动静被她察觉到,回过头,对上庄朗那双瞪得老大的眼睛,眼里满是错愕和惊悚,应不染意思到什么,身旁同庄朗一块儿来的人,也同样注视着自己。
她僵硬地撇头,看向另一边的李今尘,背后突然一冷,冷意从脊梁骨涌至百骸。
面对食客,应不染仍是嘴角挂笑,而今在人看来却是被戴上了一个哭笑不得面具,只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惶恐和不安。同李今尘对视,算是她这一辈最不想再有第二次的事。看似她在笑,可李今尘却读出来另一番含义。
尴尬仿若一根无形的绳子束缚着她和李今尘,她的眼神游离不定,对视片刻后转身望向地板,急切地想要逃离此处。
万万没想到的是,原以为那日一别,便再也没了交集,命运总爱捉弄人,越不想遇见的人,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打得你一个猝不及防。
她尴尬一笑,心里面暗暗腹诽,这都是啥事啊!不就是喊了一下诚哥儿,这么看着倒像是一副触及他人逆鳞的戏码。
庄朗见着场面十分尴尬,出声缓和气氛,“应小娘子,不知那声‘尘哥儿’喊的是谁?”
应不染眼瞅着有人出面缓和,生怕这根救命稻草要溜走,抓地紧紧的,“庄公子,方才那声‘诚哥儿’正是自家幼弟的小名,不知此前您二位那反应像是触及到什么隐晦之事?”
他心里乐开了花,看了眼李今尘的反应,随即道:“没,只是有点儿震惊,应小娘子应当没同家兄见过,先前那声属实有点惊讶,家兄的小名也是‘尘哥儿’,故而听后察觉这气氛怪怪的。不知幼弟是那个字?”
其实庄朗也是有点儿私心,能让尘哥儿尴尬的人,除了应小娘子,应当在这州桥是找不出第二个了。
她捏了捏袖口,声音还是有些不自然,许是看见李今尘就想起了此前救他的场景,尴尬之意没那么快褪去,“诚实的诚。”
说罢,应不染留下一句慢用后,拉着应诚诚火速逃离尴尬现场。
李今尘望向应不染离开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以至于,庄朗喊了他好几声都没应答。
沉浸在被应不染搭救的那天。
……
“阿姊,刚刚那个大哥哥为什么一首盯着阿姊看呀?”诚哥儿咬了一大口肉包,满手是油,油亮油亮的。
应不染还在回忆刚才的尴尬重逢,神游在其中,诚哥儿的话一个字都没听。
首至诚哥儿用油滋滋的小手掰开自己的手,油腻感侵占手指,她猛地一惊,这反应自己不仅被吓到了,连带着诚哥儿也吓了一跳,倏地包子一丢,应诚诚首愣愣盯着阿姊。
“诚哥儿,没事吧,”应不染出声安抚,“肉包子掉地上先别吃了,等过会阿姊给你做好吃的,刚刚是阿姊走神了,没听见诚哥儿说话,阿姊向诚哥儿说声对不起,能原谅阿姊不?”
说罢,应不染拿手帕帮应诚诚擦拭那张油亮的小嘴,用葫芦瓢从水缸舀了一瓢水,帮诚哥儿冲洗脏兮兮的小手,收拾好一切,瞅见应诚诚蹲在原地,用小手在地上画圈圈,细若蚊虫的抽泣声,在耳畔炸开,懊悔的情愫占据胸腔,她刚刚怎么没有察觉诚哥儿的异样。
这是接回诚哥儿和欢儿后,诚哥儿第一回在自己面前落泪。
一种难言的感觉宛若一把锁,将自己每一处锁得死死的,她全然乱了手脚,头一回碰见这类情况。
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就是新手小白,起初因为有了诚哥儿和欢儿,她是喜悦的开心的,这样的情愫是难以比拟的,可因为是独生子女的缘故,当拥有弟弟妹妹真切的实现后,她唯一想的是做的更好,面对小孩哭泣却是头一遭。
因为应诚诚落泪的原因,在李今尘身上的那股儿尴尬被冲刷的一干二净,眼里心里挂念着的只有诚哥儿。
应诚诚双手无力地垂下,两眼泪汪汪、湿润润地不受控制的从眼角滑落,先前所受的委屈一起被激发出来,后怕感接踵而至的袭来,压的他喘不过气,此刻的诚哥儿心里面不断警醒自己,不要惹人生气。
这样的诚哥儿令人心中一紧,心疼又担心。
应不染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抱抱诚哥儿,说时迟那时快,一把抱住诚哥儿,她能明显感觉到诚哥儿在抽泣,肩膀一抖一抖的,她轻轻拍了拍背,低声哄一遍又一遍重复。
她抱着诚哥儿回到厢房,放在西面床后,坐了一会帮应诚诚盖好被褥才回到小厨房。
去小厨房的路上,她想了很多,听诚哥儿断断续续地说自己为何落泪,想想都是难以述说。
原先的她把问题想的太简单了,仅仅想到问题的表面,把诚哥儿和欢儿接回来,在自己身边,为他们提供做长姐应尽的职责。
可她忽视了本身,诚哥儿和欢儿同样是个独立的个体,他们也会有小九九、小心思,也会有喜怒哀乐等各式各样的情绪,她至始至终把他们归类为小孩化了。
她把后厨收拾完,一个人坐在小院里的矮凳上,望着高悬的月亮,发呆思索。
入夏己久的州桥,夜变得短暂,蛙和蝉的叫声,交相辉映,宛若一曲交响,凉风习习勾起垂下的发丝,应不染反省许久,蓦然起身,像似被打通任督二脉,先前的纠结有了解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