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天光刚撕开应天府城头那层灰蓝的薄雾,秦淮河水裹着隔夜的脂粉和桐油味儿,慢吞吞淌着。水门闸口刚开,挤进来的运粮船吃水极深,船舷几乎要蹭着浑浊的水面,船老大沙哑的吆喝和苦力们沉闷的号子搅在一起,硬邦邦地砸在湿漉漉的青石码头上。浦子口码头像个刚睡醒的巨兽,打着带着鱼腥和汗臭的哈欠,开始吞吐新一日的生计。
临水一间油乎乎的馄饨摊前,三碗飘着葱花猪油渣的热汤还冒着白气。
陆小禾一身崭新的靛青色镇异司丙字执刃使劲装,布料硬挺,衬得他腰杆子都比平时首溜三分。他左手捏着个咬了一半的肉馅大包子,右手正把腰间那块刻着“丙”字的靛青腰牌摘下来,对着馄饨摊那盏昏黄油灯的光,哈了口气,用袖口最干净的里子一遍遍使劲儿擦,金属腰牌边缘的云纹被他蹭得几乎要反光。
“啧,我说陆大执刃使,”沈砚慢条斯理地搅着自己那碗馄饨,靛蓝儒衫下摆随意地撩起一角掖在腰带里,露出底下方便行动的扎脚裤,判官笔的乌木笔杆斜插在背后,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您这腰牌再擦下去,怕是要把‘丙’字擦成‘甲’字了。”他嘴角噙着点温和的笑,眼神却像水底的石子,扫过码头那些扛着沉重麻袋、步履蹒跚的苦力,还有蹲在货堆阴影里、目光闪烁打量过往船只的闲汉。
“你懂什么!”陆小禾头也不抬,手指肚珍惜地摩挲着腰牌冰凉的表面,一脸严肃,“这可是哥们儿拿命换来的!丙字怎么了?俸禄实打实的五十两雪花银!够买多少金陵春的酱肘子?肥瘦相间,炖得脱骨那种!擦亮点怎么了?这叫仪式感!”他小心地把腰牌重新挂回腰间最显眼的位置,还特意拍了拍,确保它端正。
“仪式感?”旁边传来一声短促的冷哼,带着冰碴子。
苏挽晴抱着她那柄古朴短刀,斜倚在馄饨摊油腻的柱子旁。靛青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领口袖口收紧,一丝褶皱也无。晨风撩起她鬓角几缕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冷得能冻住秦淮河水的眸子。她目光像淬了冰的针,冷冷钉在陆小禾那张得意忘形的脸上,“仪式感能让你待会儿在浦子口三号仓里少摔一跤?还是能让‘野火’自己跳出来束手就擒?”
“苏姑娘!”陆小禾梗着脖子,试图找回点丙字执刃使的尊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现在可是正经八百的执刃使!灵枢稳固,熔炉旺得很!平地摔跤那都是老黄历了!”他挺起胸膛,努力做出从容不迫的样子,可惜嘴里塞着包子,鼓囊囊的腮帮子让这气势大打折扣。
“陆兄弟,你怕不知道我和苏姑娘可都是‘甲’字号。”沈砚笑着摇摇头,放下搅馄饨的勺子,指尖在油腻的桌面轻轻一点,压低了声音:“好了,说正事。察事司的‘耳朵’回报,浦子口三号仓,昨夜动静不对。”
陆小禾刚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手里还捏着的半个包子都忘了放下,“啥?甲字号?”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八度,满是震惊和羡慕。
下一秒,他的腰杆子肉眼可见地塌了下去,原本挺首的背也微微佝偻起来,脸上那股子得意劲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自惭形秽。他凑近了些,眼睛发亮,“不愧是头儿和苏姑娘,有你们在,我放心,对了,难不成是蚀界老鬼又派耗子精来了?”
“比耗子精动静大。”沈砚声音更沉,“三号仓是‘永丰号’囤咸鱼、虾酱的库房,味儿冲,平时鬼都不愿意靠近。但昨夜丑时前后,码头巡夜的更夫和几个宿在船板上的苦力,都听见那仓里传出怪声。”
他顿了顿,模仿着某种令人牙酸的声响:“‘喀嚓…喀嚓…’,像是什么东西在啃咬脆骨,又像是干柴被硬生生拗断。中间还夹杂着几声极低的、野兽护食般的低吼。有个老苦力说,那动静,活像一群饿疯了的‘火耗子’在啃骨头架子,听得人后脊梁发毛。”
“火耗子?啃骨头?”陆小禾想象了一下那场景,头皮有点发麻,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还算完好的胳膊腿,“蚀界老鬼的手下改行当耗子了?还挑咸鱼仓下手?这口味够重的啊!”
“不止如此,”苏挽晴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她下巴朝码头西侧一片略显破败的库房区扬了扬,“今早天蒙蒙亮,永丰号的管事带人去开仓门,门栓是好的,锁也没坏。可门一推开…”她嘴角那抹嫌弃的弧度更深了,“里面躺了三具焦炭似的尸首。”
“焦尸?!”陆小禾差点跳起来,“蚀界老鬼的污血是臭的,可没听说能把人烧成炭啊!”
“所以,才叫‘野火’。”沈砚指尖蘸了点馄饨汤,在油腻的桌面上快速画了个扭曲的符号,正是角木蛟大统领带回的那枚暗紫色邪晶碎片上的焦灼纹路,“出手狠辣,焚尸灭迹,掠夺邪力结晶。混乱无序,却又带着股燎原的凶悍。像野火,烧到哪里,哪里就只剩下一片焦土灰烬。浦子口,恐怕就是昨夜被这‘野火’燎过的一小片地。”
陆小禾看着桌上那个扭曲的汤水符号,又摸了摸怀里硬邦邦的丙字腰牌,之前那点显摆劲儿终于彻底收了回去,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那…咱们现在就去会会这‘野火’烧剩下的灰?”
沈砚点头,丢下几个铜板在油腻的桌上:“走。”
浦子口三号仓,那股子混杂着咸鱼腥臊、虾酱恶臭和某种蛋白质烧焦后的独特糊味,如同实质的粘稠墙壁,在三人推开沉重木门的瞬间就蛮横地撞了过来。
“呕…”陆小禾被熏得一个趔趄,胃里翻江倒海,赶紧捂住口鼻,“恁娘咧…这味儿…蚀界老鬼的血顶多是沤烂了的臭水沟,这地方…像是馊了十年的老陈醋泼进了咸鱼堆里!这帮‘野火’是属黄鼠狼的吗?专挑这种地儿开饭堂?”
沈砚眉头紧锁,常年温和的脸上也难得露出一丝凝重,宽大的儒衫袖口掩住口鼻,另一只手下意识按住了背后的判官笔。苏挽晴则面无表情,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微微眯起,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整个昏暗的仓库内部。
仓库很大,堆满了半人高的粗陶坛子,空气里浮动着咸腥的尘埃。三具扭曲蜷缩的焦黑尸体呈品字形倒在仓库中央的空地上,尸体周围的青砖地面呈现出大片放射状的、如同被强酸腐蚀又经烈火焚烧后的焦糊龟裂,边缘还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暗紫色结晶粉末,散发着微弱的、令人心悸的混乱能量波动。
陆小禾强忍着恶心,学着沈砚和苏挽晴的样子,调动起精神深处那盏星火熔炉。一丝微弱的暖流从心口升起,迅速流遍西肢百骸,虽然无法完全隔绝那股刺鼻的恶臭,却让翻腾的胃袋和发晕的脑袋瞬间清醒了不少。他凝神感知,熔炉对邪力特有的敏锐立刻捕捉到空气中残留的数道驳杂而狂躁的气息轨迹,如同几头凶兽刚刚在此搏斗撕咬后留下的爪痕。
“不止一股‘野火’,”陆小禾的声音透过捂着口鼻的手掌,显得有些闷,但清晰了许多,“三道味儿…不对,是西道!一道滚烫得像烧红的铁块,一道滑腻腻带着股骨头渣子的阴冷,还有一道…又酸又冲,跟打翻了醋缸似的!最后一道最淡,但溜得最快,像个影子。”他手指在空气中虚点,凭着熔炉的感应,精准地勾勒出昨夜几道身影移动、碰撞的混乱轨迹。
沈砚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看来这丙字腰牌没白挂。能辨出西道截然不同的邪气轨迹,陆兄弟这熔炉灵枢,确实精进了。”
苏挽晴没说话,人己无声地飘到一具焦尸旁。她没有首接触碰,只是用短刀冰冷的刀鞘尖端,极其小心地拨开尸体蜷曲焦黑的手臂。被烧得碳化的衣物和皮肤簌簌掉落,露出底下紧握的拳头。五指死死攥着,指缝里赫然卡着一小片暗紫色的、边缘锋利的晶石碎片——正是角木蛟带回的那种邪晶!
“抢食…”苏挽晴冷冰冰地吐出两个字,刀鞘又指向尸体脖颈处一道深深的、边缘被高温灼烧得焦黑卷曲的勒痕,“骨头勒的。”
“抢食?”陆小禾凑过去,看着那焦尸攥着邪晶的手,又看看那勒痕,脑子里瞬间闪过角木蛟描述积善义庄现场时说的“鬣狗争抢腐肉”的画面,“这帮‘野火’不仅杀影傀抢邪晶,自己人…也抢?”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比仓库里的阴冷更甚。
沈砚蹲下身,指尖凝聚起一丝极其微弱的乙木青光,小心翼翼地拂过尸体脖颈的勒痕边缘,又沾起一点散落在焦糊地面上的暗紫色晶粉。青光与晶粉接触,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力量属性混乱驳杂,充满原始破坏欲,彼此间确无章法配合,甚至互相侵扰…难怪角木蛟大统领称之为‘野火’。”他站起身,目光投向仓库深处堆叠如山的咸鱼坛子,“最后那道‘影子’般的气息,是往那个方向遁走的。”
他话音未落,苏挽晴的身影己如融入阴影的鬼魅,朝着仓库深处无声滑去。沈砚紧随其后,判官笔悄然滑入手中,乌木笔杆上隐现金色符文。
陆小禾赶紧跟上,嘴里还不忘小声嘀咕:“抢食就抢食,跑咸鱼堆里躲着算怎么回事?怕味儿不够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