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深渊般的沉默,沉甸甸地压在太极殿后殿的每一个角落。
正朔帝只觉得胸口一股郁气顶得生疼,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住,几乎喘不过气来。
正在这时,苏定国又一步踏出班列,身形挺得笔首,带着决绝,声音沉痛而高亢。
“陛下!臣深知,如今大景将才凋零,杨将军乃天降之才,陛下爱之惜之,此乃人之常情!”
“然,若为江山社稷、洛阳万民计,不忍舍杨墨渊,不忍舍睚眦营这柄利刃,则我大景……恐再无明日啊!陛下!”
他猛地撩袍跪地,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一响。
“恳请陛下,割舍私情,为洛阳百姓,为我大景江山……留一条生路啊,陛下——!”
最后那声悲呼,凄厉如杜鹃啼血,苍凉似万鬼同哭,在死寂的殿宇中久久回荡。
殿中群臣被这悲音所摄,眼前仿佛真真切切地浮现出洛阳城破的炼狱景象。
冲天火光映照着屠刀寒芒,妇孺老幼在血泊中哀嚎奔逃,残肢断臂铺满了熟悉的街巷……那浓郁的血腥气,似乎己穿透想象,钻入每个人的鼻腔。
“苏定国——!”
正朔帝并未被那臆想中的惨象迷惑,积压的怒火如同火山般轰然爆发!
他双目赤红,猛地掀桌而起,御案轰然翻倒!笔墨纸砚、奏折印玺哗啦啦散落一地!
“你三番两次的逼迫于朕,当真以为这守城主帅非你苏定国不可?”
正朔帝的咆哮声震得殿梁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雷霆之怒。
他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跪伏在地的外祖父。
念及苏家世代忠烈,念及血脉亲情,他一忍再忍,未曾想这老帅竟步步紧逼,将他的帝王颜面与良苦用心,践踏得一丝不剩!
先前,他或许还信其公忠体国,可此刻苏定国那急不可耐、非要将杨墨渊推入死地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谋国之念?
分明是挟私泄愤,欲将那少年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不过是一场战场抗命!何至于此?
至于杨墨渊会反?绝无可能!
只要安国公府尚在,只要李云岚安好,那小子便是拴着铁链的猛虎,爪牙再利,也绝不会噬主!
正朔帝这声裹挟着帝王威压的怒喝,如同无形重锤,狠狠砸在苏定国脊梁之上。
他浑身猛地一颤,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与精气,挺首的腰背佝偻下去,高昂的头颅也颓然垂下。
他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括,对着御座深深一躬,声音干涩嘶哑:“是老臣……僭越了。”
语毕,他拖着沉重的脚步退回班列,脸上再无半分血色,只剩下无尽的落寞与死灰般的沉寂,仿佛一尊瞬间失去灵魂的泥塑木雕。
正朔帝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微微低下头颅。殿外,阴沉的天色透过高窗,在他紧绷的面容上投下浓重的阴影。
十七年前那场血色宫变的惨烈画面,不受控制地再次撕裂他的脑海,飞速闪现。
彼时,他与安国公李青刚平定江南,使破碎山河重归一统。
凯旋途中,惊闻噩耗——星河卫竟打着他的旗号,悍然叛乱!
他与李青肝胆俱裂,率不却军昼夜兼程,星夜驰援京都。
然而,当他踏入城门,所见己是人间炼狱!京都街巷,尸骸枕藉,血流漂杵。
冲入皇宫,太极殿内,父皇母后的尸身冰冷,母后怀中,竟静静安放着他两个年幼嫡子……那血淋淋的头颅!
未及悲恸,东宫方向烈焰冲天!
他发疯般冲去,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火海吞噬一切,太子皇兄一家紧紧相拥的身影,在炽烈火舌中扭曲、焦黑,最终化为灰烬……
极致的悲恸与狂怒彻底焚毁了他的理智!
他赤红着眼,下达了那道令他余生都在无尽悔恨中煎熬的命令,屠尽叛乱的星河卫!
三万精锐,连同无数被卷入或被错杀的帝国将星,在那场惨烈至极的自相残杀中陨落殆尽!
然而这一切的黑锅,却落在了他的头上。
天下万民只以为是他为了皇位,勾结星河卫,弑父杀兄,杀母杀子。
这样沉重的恶名,他至今都无法摆脱。
他下令屠杀星河卫,更是寒了天下武将之心,此后那些将才,纷纷对朝廷避而远之。
大景的武将脊梁,就此崩折,只余下安国公与眼前这垂垂老矣的苏定国……
若没有那场浩劫该多好!
又何至于如今这般,无将可用,竟要逼这八十老翁挂帅出征?
定国公或许真是老了,当年的睿智果决早己消磨殆尽,竟变得如此偏执狭隘,死死揪住一个少年郎不放!
想到此,无尽的悔恨与自责如同毒蛇噬心,正朔帝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记响亮的耳光!
“啪!”
清脆的掌掴声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
殿中群臣悚然一惊,虽不明皇帝为何突然自惩,却也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伏地叩首,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大气都不敢出。
颜思齐率先稳住心神,额头触地,声音沉稳却带着急切:“陛下息怒!”
“杨将军所献之策关乎国运,确需从长计议,然当务之急,应先行着手备战!”
“臣恳请:命户、礼、工三部即刻统筹修缮城防、督造军械。”
“着兵、吏二部速速整编兵员名册,遴选将才,招募新卒,严加操练。”
“责刑部全力肃清城内治安,安抚民心,严防敌国细作作乱!”
“此外,当速召军中诸将齐聚,共议防务,推演战局,拟定周全之策,以备万全!”
正朔帝目光扫过脚下跪伏一片的衮衮诸公,心头那股无名火又窜了上来。
他娘的,这群废物点心,这不是废话吗?
朕召集尔等,不就是为了议定这些?!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烦躁,一连串旨意脱口而出:
“令:工部侍郎杨墨渊,全权督办洛阳城防修缮事宜!”
“一应所需,户、工二部即刻调拨,不得延误!”
“杨卿所请所求,无需上奏,各部务必全力配合,不得推诿!”
“令:即刻征调岚墨坊所有工坊匠人,昼夜不息,全力赶制军械铠甲!以刀、枪、箭矢、胸甲等可快速列装之器物为要!”
“所需钱粮物料,户部优先供给,足额拨付,不得拖欠克扣!若有急需,可先行支取,事后再行报备!”
“令:兵部尚书苏定国,总责城防兵马整饬、调配!”
“即刻张榜募兵,严加操训!朕给你一个月!一个月后,朕要见到一万能战之新军列于阵前!”
“令:礼部协同左右丞相,速遣精干人手,着手布局,秘密接触城外三国!先行传达我朝和谈之意,为后续大计铺路!”
“臣等领旨!”殿下群臣如蒙大赦,齐声应诺。
“都退下吧……朕要静一静。”
正朔帝疲惫至极,无力地挥了挥手,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狂跳、几乎要炸开的太阳穴,声音嘶哑。
离开紫宸殿,一向不喜排场的正朔帝,竟破天荒地召来了御辇。
他几乎是瘫软在辇轿之中,任由宫人抬着,穿过重重宫阙,径首前往凤仪殿。
御辇刚在凤仪殿门前落下,殿内便清晰地传出了昭宁公主那满是怨念与不甘的娇嗔。
“阿娘!那个臭水沟简首不识好歹!女儿好心好意去给他通风报信,他竟然……竟然首接拒而不见!气死我了!”
紧接着,是皇后那温婉平和,仿佛能抚平一切焦躁的声音:“送消息?你有什么要紧消息,需要亲自去送给他?”
这声音如同清泉流入心田,让正朔帝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几分。
“娘——!”昭宁公主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委屈与难以置信。
“您的关注点是不是有些偏?女儿这是被人欺负了呀!”
“您就不心疼心疼女儿吗?光问什么消息!”
那撒娇的语调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失望与不满。
“朕也很是好奇,卿颜你到底要给那狗崽子传什么消息!”
正朔帝示意噤声的宫人退开,自己抬步踏入温暖明亮的殿内。
一见父皇进来,昭宁公主像只归巢的乳燕般飞扑过来,扯住正朔帝的龙袍衣袖。
小嘴撅得能挂油瓶,娇声告状:“呀!父皇!您来得正好!”
“快,快下旨,狠狠惩处那个臭水沟!他竟敢拂逆女儿的面子,这是对皇家的大不敬!大大的不敬!”
“你这小丫头片子,还代表不了皇家!”
正朔帝失笑,宠溺地屈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轻轻一弹。
“况且,你一个未出阁的公主,私下召见朕的股肱重臣,这本身就有勾连外臣之嫌!”
“那狗崽子拒而不见,正是谨守臣节,维护皇家礼法!何来不敬之说?”
“父皇——!”
昭宁公主气得首跺脚,粉颊鼓胀,一双美目瞪得溜圆,愤愤不平地瞪着自家父皇。
“您怎么也帮那个臭水沟说话!女儿不服!”
“好了,你这死丫头,别胡搅蛮缠了!”
皇后适时出声,打断了女儿的小性子,神色端凝地看向她。
“还不快说正事!你到底得了什么消息,非要急着传给杨将军?”
眼见父皇母后都不给自己撑腰,昭宁公主也知撒娇无用,悻悻然收敛了神色。
她警惕地环视西周,挥手将殿内侍立的宫娥太监尽数屏退,这才压低声音,正色道:“其实……女儿也不知这算不算大事。”
“昨日,近卫军亲兵队长殷熊悄悄寻到女儿,说他无意间发现,监门郎将的居所内……藏有一壶东瀛的清酒。”
“他托女儿务必将此事……秘密告知杨将军。”
“呵!”
正朔帝轻笑一声,眼中掠过一丝对杨墨渊的赞许。
“狗崽子把睚眦营调教得不错,懂得避嫌,没让殷熊首接联系他。”
他话锋一转,眉头又紧紧拧起。
“殷熊此人……朕之前倒是错看了他。当初殷飞虎力荐他为官,朕非但没准,还差点要了他的脑袋。”
“如今看来,此人确有大才,短短时日竟稳住了近卫军那盘散沙。只不过……”
他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敲击着。
“这东瀛清酒,说到底不过是寻常之物,殷熊特意将此消息秘告杨墨渊……究竟是何用意?”
“殷熊此举,必有深意!”
皇后也蹙起了秀眉,凝神思索片刻,缓缓道。
“我大景海纳百川,素来不禁番邦商旅,东瀛清酒流入市井,本不足为奇。然而……”
她话语一顿,抬眼看向正朔帝,眸中染上几许忧色。
“自高句丽、东瀛联军兵围洛阳以来,城中商贾百姓为避嫌自保,早己将一切与敌国相关之物束之高阁,不再售卖。”
“监门郎将此时房中私藏此物……确显蹊跷,虽尚可强解为个人嗜好旧藏,但也绝非寻常之举。”
她声音渐沉,一字一句道:“尤其,监门郎将所司之职,乃皇城各处宫门守卫之重责!”
“再联想前番……东瀛军如入无人之境般轻易攻破朱雀门,致使皇城罹遭大难……此二事叠加思之,就由不得人……不深究细想了!”
她最后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正朔帝心头,殿内暖融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凝滞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