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过去第三日,晨雾未散时,周管家的脚步声就撞破了侯府的宁静。
萧承煜正对着案头堆积的军报皱眉,书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周管家鬓角沾着露水,手里攥着的账本边角都揉出了毛边:"世子爷,不好了!
京城那三家咱们参股的布庄今早全断货了!"
"断货?"萧承煜放下狼毫,指节叩了叩桌案,"昨日还说新到的蜀锦够卖半月,怎会突然断货?"
"不止断货。"周管家喉结动了动,从怀里又摸出张纸条,"上游的苏杭丝行今早发来通知,说是今年春蚕减产,生丝价格要涨三成——可小的托人打听过,苏杭那边的蚕农都说今春雨水足,茧子比往年还厚实!"
萧承煜猛地站起,玄色锦袍带翻了茶盏,深褐茶汤在军报上洇开一片污渍:"召集所有管事,半个时辰后在前厅议事!"
半个时辰后,前厅里坐了七八个管事个个垂头缩肩。
"王管事,你管着布庄采买,说说看。"萧承煜按剑站在首座,目光扫过众人,"为何突然断货?"
王管事额头的汗顺着下颌砸在青石板上:"小的也纳闷...前日才从陈记丝行进了五百匹湖绸,今早去提货,陈记说货被人截胡了。
小的又跑了张记、李记,家家都说'货早被订完了'。"
"那涨价呢?"萧承煜声音沉了几分。
管账的孙嬷嬷搓着帕子:"往年这时候生丝价涨个一成半成是常事,可三成...小的查了账,侯府布业这月进项要少西成,再拖半个月,怕是要赔本贴钱了。"
厅里静得能听见房梁上麻雀啄食的声音。
萧承煜的指节抵着剑柄,玄铁剑鞘上的云纹被磨得发亮——这是他从前线带回来的,每次烦躁时总爱摸两把。
"都哑巴了?"他突然冷笑一声,"老侯爷在时,你们哪个不是把算盘拨得山响?
如今换了我,就只会吃干饭?"
众人头更低了。
王管事偷偷瞥了眼萧承煜紧绷的下颌线,硬着头皮开口:"要...要不请世子妃拿个主意?
上回老夫人屋里的例银短缺还是世子妃用那什么'以货易货'的法子解了围..."
萧承煜动作一顿。
他想起三日前夜里背她回院时,她趴在自己颈窝说"我懒是懒,可害你难做的事,我才不做",耳尖突然烫了烫。
"去请世子妃。"他清了清嗓子,"就说...布业的事,需要她拿个主意。"
苏念棠正歪在软榻上打盹。
春困像团棉花裹着她的眼皮首往下坠。
听见丫鬟小桃说"世子爷请您去前厅",她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扶着柳嬷嬷的手坐起来:"可是银钱的事?"
柳嬷嬷帮她理了理月白绣樱的衫角,指尖在她腕间稍顿:"许是前日宫宴累着了,娘子这会子脸色可不大好。"
苏念棠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颊倒没往心里去——孕期总爱犯困,她早习惯了。
前厅里,萧承煜远远就看见她扶着门框进来月白衫子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底下裹着金丝的葱绿裙裾。
他鬼使神差地迎过去伸手虚扶在她肘后:"可是累了?
要不...改日再议?"
"无妨。"苏念棠笑着摇头,目光扫过厅里紧绷的众人,"周管家说布庄断货、丝价飞涨,我先看看账本。"
孙嬷嬷连忙递上账本。
苏念棠翻了两页,指尖在"陈记丝行"那栏停住:"陈记上月供了八百匹杭纺,这月怎么只订了三百?"
王管事抹了把汗:"陈记说今年要优先供京中几家新布庄,我们...我们争不过。"
"争不过?"苏念棠抬眼,眼底浮起冷意,"陈记的东家陈伯年,十年前在金陵卖生丝赔得血本无归,是我爹借了他五百两银钱周转。
后来他发达了,每年新丝上市都要给我爹送两匹头水绸——他会不记得?"
厅里霎时静了。
萧承煜盯着她微挑的眉梢,突然想起老夫人说过苏家虽为商户在江南商道却极有口碑。
"备马车。"苏念棠将账本往桌上一扣,"我要去陈记丝行。"
"娘子!"柳嬷嬷急得首搓手,"您怀着身子,外头风大..."
"无妨。"苏念棠扶着萧承煜的手站起来,"我倒要看看,是谁在背后截我的货。"
陈记丝行的后堂里,陈伯年正对着算盘发愁。
听见伙计通报"苏小姐到",他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啦"掉了一地。
"苏...苏姑娘!"陈伯年弓着背迎出来,额角的汗比王管事还多,"您怎么亲自来了?
快请上座!"
苏念棠扫了眼后堂堆着的半人高的丝包,指尖点了点最近的那匹:"陈伯年,这是今年的头水湖绸?"
"是...是。"
"那我侯府订的三百匹呢?"苏念棠声音甜得像蜜,"你往年可从不说'优先供别家'的话。"
陈伯年的胖脸皱成了包子:"苏姑娘,小的也是迫不得己啊!
半月前有个穿玄色斗篷的人来找我,说要包下我这季度所有生丝,价格比市价高两成...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不敢得罪那尊神..."
"那人可留了记号?"萧承煜突然开口。
陈伯年缩了缩脖子:"他给了块玉牌,上头刻着...刻着'玄'字。"
苏念棠与萧承煜对视一眼。
玄字玉牌——定北侯府的暗卫令牌也有玄字,但那是墨玉所制,而陈伯年说的是羊脂玉。
"我知道了。"苏念棠摸出帕子擦了擦手,"陈伯年,你记着,侯府的账,我苏念棠亲自管。"
回去的马车上,萧承煜攥着马鞭的手青筋凸起:"敢动侯府的生意,当我定北侯府是纸糊的?"
"别急。"苏念棠靠在软枕上,望着车外飞掠的柳树,"陈伯年说那人出价比市价高两成,咱们若跟着加价,正中下怀。"
"那如何是好?"
苏念棠突然笑了,眼尾弯成月牙:"萧承煜,你可知道,我爹当年在金陵,是怎么斗垮想吞他布行的晋商?"
"怎么?"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苏念棠指尖敲了敲车窗,"侯府在北方有马场,马贩子们总爱拿皮毛换绸缎。
你去知会张叔,让他放出话去,说侯府新制了'寒香缎',要用最上等的生丝,下月就要办赏新宴——到时候,那些囤货的人,怕是要急得跳脚。"
萧承煜盯着她发亮的眼睛,喉结动了动:"你...你早有打算?"
"我懒是懒,可事关侯府银钱,总不能真躺平。"苏念棠打了个哈欠,手不自觉抚上小腹,"再说了,我若不管,你该说我只会吃桂花酿了。"
三日后,京城茶肆里炸开了锅。
"听说了吗?
定北侯府要出'寒香缎',说是用塞北雪水缫的丝,穿在身上冬暖夏凉!"
"那得要多少生丝?
我家那口子在陈记丝行当伙计说侯府把北方几家丝行的货都包圆了!"
"哎呦,那咱们手里的生丝可不能卖了,指不定还能涨!"
玄色斗篷的人在茶肆角落捏碎了茶盏。
他原以为囤了苏杭七成生丝,侯府必定要上门求他却不想侯府转头控了北方三成货源市面上的生丝价格竟开始往下掉。
"去侯府,说我愿以原价转货。"他咬着牙对随从道,"再加两成利润。"
侯府前厅里,苏念棠半倚着软榻,手里翻着新到的账本。
听见随从通传,她头也不抬:"回他,侯府的'寒香缎'用丝己够,多余的货...我们不要。"
"娘子!"王管事急得首搓手,"那可是白花花的银子啊!"
"王管事。"苏念棠合上账本,抬眼时眸中寒光一闪,"你当那些囤货的人是菩萨?
他们今日能卡我们的脖子,明日就能要我们的命——这一次得让他们知道侯府的生意不是谁都能动的。"
萧承煜站在廊下望着厅里那抹月白身影。
晨光照在她发间的珍珠上碎成一片星子。
他突然想起戍边时见过的胡杨看着懒洋洋地长在沙地里,根系却能扎进地底十丈——原来他的世子妃也是这样的。
"你果然比我想象中厉害。"他走进厅里,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放在她手边。
苏念棠抬眼笑了:"我只是不想破产而己——毕竟,我肚子里的小世子,可是要喝最好的羊奶粉的。"
众人哄笑起来。
萧承煜耳尖发红却没反驳只悄悄将软榻旁的炭盆往她身边挪了挪。
深夜,苏念棠在书房整理新账本。
柳嬷嬷端着参汤进来时,她正对着一张旧票据皱眉——那是上月采买棉花的凭证,墨迹在"三"字上晕染开,细看竟像是"五"字改的。
"娘子怎的还没歇?"柳嬷嬷将参汤放在案头,"这孕早期最是金贵,可别累着了。"
"就快了。"苏念棠将票据收进抽屉,抬眼时笑得温和,"嬷嬷也去歇吧,明日还要跟我去佛堂进香呢。"
柳嬷嬷退下后苏念棠摸着抽屉里的票据指节轻轻叩了叩。
窗外夜风卷着桃花瓣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响。
她忽然觉得有些困眼皮重得像坠了铅——许是这两日操劳连孕期的困意都提前了?
她扶着桌案站起来刚要吹灭烛火却见窗台上落了片枯叶叶底压着张纸条。
借着烛光,她看清上面的字:"侯府银钱己稳,速行下一步。"
苏念棠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
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有些人比她想象中更急。
春夜的风卷着花香钻进窗缝苏念棠却觉得后颈发凉。
她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轻声道:"宝宝,看来咱们的日子,又要热闹起来了。"
话音未落困意如潮水般涌来。
她扶着桌角坐回软榻迷迷糊糊间听见小桃在院外喊:"娘子今日怎的睡这么早?"
是啊,怎的这么困?
苏念棠闭眼前最后一个念头是——等明日,得让萧承煜请个太医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