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时三刻,苏念棠正倚在软枕上啃蜜枣,春桃掀着棉帘进来,手里端着个描金漆盒,盒盖边缘还冒着热气。
"老夫人房里的李嬷嬷送来的,说是宫中御赐的养血安胎汤。"春桃压低声音,指尖在盒底叩了叩,"奴婢掀开看了眼,汤里漂着整根野山参,还有当归、黄芪,补得很。"
苏念棠咬蜜枣的动作顿了顿。
她前世跟着父亲走南闯北,见过太多药铺掌柜抓药,单看颜色气味便知这汤的火候——人参大补,当归活血,她如今孕五月,胎动本就有些频繁,喝了这汤怕是要虚不受补。
"请李嬷嬷进来。"她把蜜枣核吐在帕子里,摸了摸微隆的肚子,唇角还沾着枣泥,倒显得更像个被宠坏的小妇人。
李嬷嬷掀帘进来时眼角的皱纹绷得像刀刻。
她将汤盅往桌上一放,铜盏与木桌相撞发出脆响:"老夫人说了,这是太后去年赏的方子最是养胎。
世子妃快趁热喝了。"
苏念棠望着汤里浮着的参须,指尖轻轻摩挲着瓷盅边沿。
她能感觉到李嬷嬷的目光像根针,正戳在她发顶——这嬷嬷自她进府便看不顺眼,总觉得商户女配不上侯府世子。
"劳烦嬷嬷回禀祖母。"她抬眼时笑得软乎乎的,"我这两日胎动有些厉害,大夫说要静养,大补的东西怕受不住。"
李嬷嬷的眉头立时拧成个结:"世子妃整日里除了躺着就是吃蜜枣,怎的胎动还不好?
老夫人当年怀世子爷时大着肚子还能抄佛经呢。"
春桃在旁捏着帕子首跺脚,苏念棠却伸手按住她的手背。
她望着李嬷嬷紧绷的下颌线,忽然想起昨日沈侧妃掉出的纸团——"速报兄长",沈侍郎在礼部管文书,李嬷嬷又最听老夫人的话,这汤里怕不只是补药更是试探。
"嬷嬷说的是。"她捧起汤盅晃了晃,汤面漾起金红色的涟漪,"等我明日请林太医来诊脉,若说能喝,我定当晨昏各饮一盅。"
李嬷嬷的脸当场就变了。
林若兰是太医院最年轻的女医正,连太后都夸过她诊脉准,若真请了她来...她喉头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福了福身便往外走,棉鞋跟在青砖地上敲出急促的"哒哒"声。
"夫人,您真要请林太医?"春桃凑过来,"那汤里的参须我数了,足有七根,喝下去准要流鼻血。"
苏念棠把汤盅推给春桃:"去厨房把这汤分了分给前院扫雪的婆子们。
大冷天的,她们也该补补。"她摸着肚子躺下,目光落在窗棂上结的冰花,"明日你去太医院,把林姑娘请来。
我要跟她合计合计,给这肚子里的小祖宗做套药膳方。"
第二日未时,林若兰裹着葱绿斗篷进了松风阁。
她腰间悬着个牛皮药囊,发尾还沾着雪粒子,一见面就握住苏念棠的手腕:"听说老夫人送了参汤?
我先给你诊诊脉。"
苏念棠由着她搭脉,看着她眉心渐渐舒展:"脉相平和,就是有些胎气不稳,确实不宜大补。"
"所以想请林姑娘帮个忙。"苏念棠从妆匣里取出个锦盒,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二十多张纸,"我这些日子翻了《千金方》《食经》,按孕期三月、五月、七月分了段,配了些温和的药膳方子。
你帮我看看可合医理?"
林若兰翻开第一张纸,眼睛立时亮了:"鲫鱼豆腐汤?
这方子好,鲫鱼健脾,豆腐清热,最适合孕早期。"她翻得更快了,"这道山药南瓜粥,补中益气,五月胎气不稳正该喝这个...苏姐姐,你这哪是随便写写?
分明是下了大功夫!"
苏念棠摸了摸发烫的耳尖:"我爹以前跑商,总说'人活一张嘴,买卖全靠巧'。
我就想着,养胎也跟做生意似的,得摸清门道才能顺顺当当。"
两人凑在炭盆边,一首商量到掌灯。
林若兰用朱笔在方子上圈点,苏念棠在旁磨墨,偶尔递块桂花糕。
等《孕中调养十二法》写完时,窗纸上的月光己经爬了半尺高。
第三日辰时,苏念棠捧着这本册子去了老夫人的春晖堂。
李嬷嬷正在给老夫人捶腿,见她进来便冷笑:"世子妃倒会折腾,昨日拒了参汤,今日又捧个破本子来。"
老夫人接过册子,指尖抚过封皮上的小楷。
她翻到第二页时,眉峰微挑:"这山药的分量写得倒细。"
"儿媳不敢妄自用药。"苏念棠垂眸站着,声音软得像团云,"只是想着,药补不如食补。
若是祖母觉得可行,往后侯府内院的膳食,儿媳便按这册子来调理。"
李嬷嬷"啪"地放下茶盏:"商户女也配谈养生?
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皮靴碾过积雪的声响。
萧承煜掀帘进来,玄色大氅还沾着寒气,手里提着串糖葫芦——这是他昨日下朝时见她盯着街角的糖画摊,特意绕路买的。
"什么事让李嬷嬷这么生气?"他把糖葫芦递给苏念棠,接过老夫人手里的册子。
指尖扫过药方时,目光渐深,"林太医说这方子合医理,还说要抄给她师父看。"他抬眼看向李嬷嬷,眉峰微蹙,"嬷嬷若觉得不妥,明日我请太医院院正来评评理?"
李嬷嬷的脸"唰"地白了。
太医院院正最是讲究规矩,若真被请来说她不懂医理...她慌忙福身:"是老奴多嘴。"
老夫人放下茶盏,茶盖与瓷碗相碰发出轻响:"既然林太医认可,便由念棠管着膳食吧。"她盯着苏念棠微隆的肚子,语气软了些,"只是别由着自己性子来,伤了身子事小,误了侯府的龙脉才是大事。"
苏念棠应了声"是",眼角余光却瞥见东次间的门帘晃了晃——刘婆子缩在门后,半张脸隐在阴影里,手里还攥着个帕子。
那是昨日沈侧妃房里的二等丫鬟送的,她前日在花园里瞧见过。
五日后,《孕中调养十二法》在侯府试行。
早膳的小米南瓜粥,午间的鲫鱼萝卜汤,晚间的莲子百合羹,把个内院的主子们养得面色红润。
连李嬷嬷都悄悄跟厨房说:"那山药粥再煨得烂些。"
林若兰更把方子抄了三份,送了给武安侯夫人、定南伯夫人和她师父的外孙女。
不过半月,京城贵女圈里便传开了:"定北侯世子妃的药膳方最是养人,喝了连月信都准。"
这日午后,苏念棠倚在软榻上晒着太阳。
春桃剥着橘子,忽然笑道:"夫人您瞧,前院王嬷嬷刚才来讨方子,说她家媳妇也有了身孕。"
苏念棠摸着肚子笑,阳光透过窗纸照在她脸上,把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我娘当年怀我的时候,总说'懒人有懒福'。
她不爱跟人争,只爱给我爹算账本、熬补汤。"她望着窗台上的腊梅,声音轻得像叹息,"现在才明白,她哪里是懒?
不过是不愿被人牵着走罢了。"
是夜,沈侧妃的暖阁里燃着沉水香。
她捏着密信,烛火在信纸上投下晃动的影子——"《孕中调养十二法》虽合医理,却有疏漏。
当归用量过轻,恐难固胎。"末尾的署名是"太医院左院正 陈继先"。
"陈院正最恨商户女抛头露面。"她将信折成小方块,塞进妆匣最底层,"苏念棠,你以为靠几碗粥就能坐稳世子妃的位置?"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北风卷着雪粒子打在窗纸上,像谁在轻轻叩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