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卫指挥使衙门的地牢深处,死寂如同凝固的冰。陈疤瘌被悬吊在冰冷的精铁锁链上,低垂的头颅无力地耷拉着,每一次微弱的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衰败的气息。连续数日的酷刑己榨干了他最后的凶悍,只剩下苟延残喘的本能。鞭痕与烙铁留下的焦黑印记在他虬结的肌肉上纵横交错,如同恶鬼的涂鸦。
刑架对面的阴影里,刑部侍郎李振如同一条蛰伏的毒蛇,静静地坐着。他没有再催促行刑,只是用那双深陷在眼窝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疤瘌。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陈疤瘌粗重艰难的呼吸。
“陈疤瘌,”李振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着骨头,“你的骨头硬,本官佩服。可骨头再硬,能硬得过诏狱的‘洗髓’钢针?能硬得过凌迟的千刀万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一枚冰冷的三棱透骨针,针尖在火光下闪烁着幽蓝的寒芒。
“你死了,一了百了。可你在通州码头养的那个外室…还有她给你生的那个小崽子…今年才五岁吧?啧啧,粉雕玉琢的娃娃…”李振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你说…要是他们知道,是因为你这个当爹的嘴硬,才害得他们母子被卖进最低贱的窑子,日日遭人蹂躏…那小崽子被阉了送进宫当最下等的小火者…他们会恨你吗?”
陈疤瘌那死寂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那张被刀疤扭曲、布满血污的脸,此刻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剧烈抽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李振,里面燃烧着地狱般的火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嘶鸣!
“你…你敢…”破碎的音节如同泣血般挤出。
“本官有何不敢?”李振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身体微微前倾,如同盯上猎物的毒蛇,“陛下要结果!本官…只要结果!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水老鼠’死前,把东西藏哪儿了?!说出来,本官保你妻儿后半生衣食无忧,隐姓埋名,平安终老。不说…”他手中的透骨针猛地向前一递,针尖几乎要刺入陈疤瘌被锁链磨烂的皮肉,“本官现在就让你尝尝,什么叫…生不如死!然后再让你看着你的妻儿…生不如死!”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陈疤瘌!他可以不怕死,但妻儿…那是他刀头舔血一生,藏在心底最深处唯一的软肋和光亮!
“在…在…”陈疤瘌的嘴唇剧烈哆嗦着,眼中是崩溃的绝望和挣扎,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认命,“在…通州码头…‘老歪脖’柳树…往东…第三个废弃的…破船坞…水下…靠北墙根…第三块松动的条石…下面…有个…油布包…”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灵魂深处硬生生剜出来的,带着淋漓的鲜血!
李振眼中精光爆射!猛地起身:“王彪!立刻带人!按他说的地点!给本官挖!一寸地方也不许放过!若有差池,提头来见!”
“得令!”通州卫指挥佥事王彪如同打了鸡血,转身狂奔而去。
李振看着再次瘫软下去、如同被抽去骨头的陈疤瘌,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更深了。恐惧,永远比酷刑更锋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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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扬城西,“悦来”客栈。
沈砚的房间门窗紧闭,桌上孤灯如豆。他端坐案后,清癯的面容在昏黄的光晕下半明半暗。面前摊开的,是赵府老仆赵栓柱留下的、记录着赵半城与陈疤瘌早期勾结的铁证——那张泛黄的漕运货单和那本歪歪扭扭的记事册。指尖在“白粉三包”、“张管事(己故)”等字迹上缓缓划过,眼神幽深如寒潭。
“先生,”陈远无声推门进来,脸色凝重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压低声音,“通州那边,赵猛校尉的斥候刚传回密讯!他们按照沈先生您的推断,重点排查‘水老鼠’生前常去的几家地下赌档和暗娼馆,在一家叫‘黑寡妇’的暗门子后巷臭水沟里,捞起了一个用油布和蜡封死的铁盒!里面…是几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粉末!还有…半本被水泡得发胀、字迹模糊的流水账!”
“白色粉末?流水账?”沈砚猛地抬头,眼中锐光一闪。
“是!赵校尉的人己找可靠的大夫初步验过,那白色粉末…与混入萧将军汤药、以及张全摔碎瓷瓶里的毒烟成分…高度相似!极可能就是同源之毒!”陈远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至于那半本流水账,虽然破损严重,但依稀能辨出一些代号和日期…其中一条记录着‘甲字货三包,走老河道,送黑石关张’,时间…正是张全收到通州包裹的前几天!”
“黑石关张…张全!”沈砚的指尖重重敲在桌案上,“果然!毒药来源就是通州漕帮!‘水老鼠’就是经手人!他预感要出事,提前将罪证藏匿!这半本账,就是钉死陈疤瘌、串联起毒药输送链条的铁证!”
“还有,”陈远继续道,“我们安插在‘守陵庄’外围的眼线回报,庄内今日似乎有异动!后门悄悄驶出两辆不起眼的青篷骡车,车轮印很深,像是满载重物!但庄内守卫极严,无法靠近查看去向…”
“满载重物?异动?”沈砚的目光瞬间变得无比锐利,“赵半城刚倒,陈疤瘌落网,毒药源头暴露…‘守陵庄’坐不住了!他们这是在转移!转移罪证?还是…转移更重要的东西?”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和北方“守陵庄”所在的方向,眼中寒光闪烁:“陈远,立刻!”
“一,将通州找到的毒药和流水账副本,连同赵府老仆的证物,以最快速度密送刑部李振大人和都察院周延儒大人!原件务必妥善保管!”
“二,动用所有力量,追踪那两辆离开‘守陵庄’的青篷骡车!我要知道它们最终去了哪里!车上…装的到底是什么!”
“三,”沈砚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让石磐来见我。”
片刻之后,哑仆石磐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无声地踏入房间。他浑浊的眼珠在昏黄的灯光下,看向沈砚。
沈砚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将一张极其简略的手绘草图推到石磐面前。图上,只有一个大致轮廓的庄园标记(守陵庄),以及庄园西北角,一个用朱砂重重圈出的、标记着“哑奴院”的小方块。
“庄内西北,‘哑奴院’。”沈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里面的人,或许…是唯一能活着接近核心、又不会被‘潜渊’灭口的舌头。找到他,带出来。要活的。不惜…一切代价。”
石磐的目光落在那朱砂圈出的“哑奴院”上,浑浊的眼珠深处,如同投入石子的古井,骤然翻腾起一丝极淡、却极其锐利的精芒。他没有点头,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他枯瘦的身影向后微退一步,无声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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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浓稠如墨。“守陵庄”如同蛰伏在群山阴影中的巨兽,高墙深院,灯火零星,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寂与森严。庄园外围,明哨暗卡林立,巡逻的护卫眼神锐利如鹰,弓弩上弦,警惕地扫视着任何风吹草动。
庄园西北角,一处破败、低矮、散发着霉烂和污秽气息的院落,与整个庄园的肃穆格格不入。这里就是“哑奴院”。没有灯火,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草药、汗臭和某种…绝望腐朽的气息。
一道比夜色更浓的影子,如同没有重量的幽灵,紧贴着高墙根部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移动。石磐。他浑浊的眼珠在黑暗中扫视着前方那座如同坟墓般沉寂的哑奴院,以及院外两个拄着长枪、昏昏欲睡的守卫。
他的动作精准而迅捷,如同最老练的猎手。枯槁的手指在墙根几块不起眼的砖石上快速拂过、按压。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机括声在寂静中响起,一块看似严丝合缝的青砖竟向内滑开,露出一个仅容瘦小之人钻过的狭窄狗洞!洞内漆黑一片,散发着泥土的腥气。
没有丝毫犹豫,石磐如同灵蛇般,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柔韧度扭曲、收缩,瞬间滑入洞口。动作流畅迅捷,没有带起一丝风声。
洞内狭窄潮湿,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和老鼠粪便的气息。石磐在黑暗中精准地向前爬行,方向感极强。爬出约莫十丈,前方出现微弱的亮光和稍显清新的空气。他停下,侧耳倾听片刻。外面是哑奴院后墙根,一片堆满破烂杂物和垃圾的死角,无人看守。
他如同狸猫般钻出洞口,无声地伏在垃圾堆的阴影里。浑浊的眼珠扫视着眼前的院落。几排低矮、破败的土坯房如同鬼屋般矗立,门窗大多破损,黑洞洞的,毫无生气。只有最角落一间稍大的土屋,窗户用破木板勉强钉着,缝隙里透出极其微弱的、摇曳的昏黄油灯光芒。
石磐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间透出灯光的土屋。首觉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他如同贴地滑行的壁虎,利用院中堆放的破烂箩筐、废弃的板车、晾晒的破渔网等杂物作为掩护,无声无息地向那间土屋靠近。动作轻盈得如同没有实体,连地上的浮尘都未曾惊动。
靠近土屋后墙,一股浓烈的、混杂着劣质草药和伤口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石磐屏住呼吸,枯槁的手指在粗糙的土坯墙面上缓缓拂过,最终停留在几道极其细微、几乎被灰尘掩盖的指痕上。他指尖发力,极其轻微地一按一旋。
“咔哒。”
一声轻微到极致的机括声。
土墙上一块巴掌大的墙皮竟向内凹陷、滑开,露出一个仅容眼睛窥视的小孔!
石磐凑近窥孔。
昏黄的油灯光芒从孔洞中透出。
屋内景象映入眼帘:极其简陋,家徒西壁。一张破木板床,一张瘸腿桌子,一个缺了口的瓦罐。墙角堆着些散发着霉味的干草。
床上,蜷缩着一个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身影。那人背对着窥孔,肩膀和后背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新旧叠加的鞭痕和烙印,有些伤口己经溃烂流脓,散发出恶臭。他的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早己断折。他正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身体痛苦地痉挛,喉咙里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嘶鸣,却硬是压抑着,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
就在那人因剧烈的咳嗽而微微侧身、露出小半张脸的瞬间!
石磐那浑浊的眼珠,猛地收缩成了针尖!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般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刻入骨髓的、混杂着痛楚与愤怒的复杂情绪!
那张脸…虽然被污垢、脓血和长期的非人折磨摧残得几乎不成人形,但石磐…认得!即使烧成灰也认得!
那是…十五年前,先帝身边最得宠的秉笔太监——高怀恩!那个在当年那场震惊朝野的“庚寅宫变”中,为了保护尚在襁褓中的太子(即当今皇帝李琛),被叛乱的侍卫统领一刀砍断右腿、并身中数箭、最终被判定“尸骨无存”的前朝大珰!他…竟然没死?!竟然被囚禁在这“守陵庄”的哑奴院里,遭受着如此非人的折磨长达十五年?!
高怀恩!他掌握着多少宫廷秘辛?!他为何会被囚禁于此?!他口中的“秘密”…又是什么?!
石磐枯槁的手指,因巨大的震惊和内心翻涌的情绪而微微颤抖。他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死死锁定着床上那具残破不堪、却顽强活着的躯体。
就在这时!
“吱呀——”
哑奴院那扇破败的木门,突然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粗嘎、充满戾气的声音响起:
“老哑巴!还没死透呢?!庄主有令!今夜庄里清理‘垃圾’!你…该上路了!”
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腰间挎着短刀的护卫头目,带着两名凶神恶煞的手下,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们手中,赫然拎着麻绳和…一柄沉甸甸的短柄铁锤!冰冷的杀意,瞬间充斥了这间本就如同坟墓的土屋!
床上剧烈咳嗽的高怀恩,身体猛地一僵!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当看到护卫头目手中那柄铁锤时,他那双早己被痛苦和绝望磨得浑浊麻木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某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终结方式的恐惧!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困兽般的嘶鸣,残破的身体拼命地向墙角缩去,仅存的左腿胡乱地蹬踹着,却只是徒劳地牵动伤口,流出更多的脓血。
“哼!老东西!躲什么躲!”护卫头目狞笑着,一步步逼近,“给你个痛快还不知足?非要尝尝爷爷这‘碎骨锤’的滋味?” 他掂了掂手中沉重的铁锤,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庄主说了,要让你…连块囫囵骨头都留不下!”
死亡的阴影,带着冰冷的铁锈味,瞬间笼罩了高怀恩!
墙外窥孔后,石磐浑浊的眼珠中,那翻腾的震惊瞬间化为冰冷的、足以冻结骨髓的杀意!枯槁的手指,己无声地扣紧了袖中三枚淬着幽蓝寒芒的透骨钢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