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都,济世书院书房。清冷的月光被窗棂切割,碎银般铺在青砖地上。沈砚的目光,如同被那染血的翎羽死死钉住。陈远手中捧着的军报,封口处凝固的暗红刺得人眼痛,插着的三根漆黑翎羽,是边关八百里加急、主将濒危的最高警示!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沉重的死寂压得烛火都停止了跳动。
“念。”沈砚的声音沉静得可怕,仿佛从极深的冰层下传来,听不出丝毫波澜。唯有负在身后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
陈远喉结滚动,艰难地展开那份仿佛重逾千斤的军报,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黑石关急报!将军萧彻,亲率精锐入落鹰涧追索北燕毒酋莫七,于断魂坳遭遇剧毒瘴阵伏击!将士死伤惨重…萧将军身中奇毒‘蚀骨销魂瘴’,双目重创,经脉濒毁…虽力毙莫七,擒获北燕秘谍数人,然…将军毒侵心脉,药石罔效…于…于三日前亥时…脉绝气散…”
“脉绝气散”西个字,如同西柄冰冷的重锤,狠狠砸在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石磐浑浊的眼珠猛地一缩,陈远捧着军报的手剧烈颤抖,几乎拿捏不住。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巨力击中。他猛地转过身,青衫在昏黄的烛光下拉出一道凌厉的剪影。覆在阴影下的面容看不真切,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在瞬间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震惊、难以置信、冰冷的愤怒…最终尽数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幽暗死寂。
“尸身何在?”沈砚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冻结骨髓的寒意。
“报…报上说…”陈远的声音带着哭腔,“将军遗躯…暂厝黑石关将军行辕…由亲卫营统领张诚、校尉赵猛…亲自守灵…待…待朝廷旨意…”
沈砚没有再问。他缓缓走到书案前,目光扫过那张刚刚拓印下来的、带着“玄虎”印记的衔尾蛇刺青拓片,又掠过王崇焕与刑部杂役的密报。黑石关的噩耗,宜都的刺杀,帝都的暗流…三条线索如同三条冰冷的毒蛇,在此刻轰然绞缠在一起!
萧彻之“死”,时机太过蹊跷!落鹰涧毒瘴…擒杀莫七…脉绝气散…这一切,是否也是“潜渊”庞大棋局中的一步?目的为何?震慑?灭口?还是…为了掩盖更大的阴谋?
“先生…节哀…”陈远哽咽着,巨大的悲痛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节哀?”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石摩擦般的冷硬与穿透力,瞬间击碎了书房内弥漫的悲怆,“萧彻死了吗?谁亲眼所见?谁亲手验过?一封染血的军报,就能定大朔柱国的生死?!”
他猛地一掌拍在书案上!力道之大,震得笔墨纸砚齐齐跳起!
“张诚、赵猛尚在守灵!黑石关数万边军仍在枕戈待旦!北境烽火未熄!此刻言‘节哀’?尔等是要替将军披麻戴孝,还是要替这大朔江山…提前哭丧?!”
字字如刀,句句如雷!凌厉的杀气混合着无边的威势,如同实质般从沈砚清瘦的身躯中爆发出来!陈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震得心神剧颤,连悲痛都忘了,下意识地挺首了脊背!石磐浑浊的眼珠深处,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惊异。
沈砚的目光锐利如电,扫过陈远和石磐:“传令!”
“一,即刻起,书院内外,戒严!甲级战备!所有护卫,三班轮值,弓弩上弦,暗哨加倍!擅闯者,格杀勿论!”
“二,动用所有‘青鸟’信路,不惜一切代价,核实黑石关军报真伪!查!查送信军士身份!查军报传递沿途所有驿站!查黑石关守将张诚、赵猛近三日动向!我要知道,这封报丧的军令…是从谁嘴里发出来的!”
“三,”沈砚的目光落在那枚衔尾蛇刺青拓片上,冰冷刺骨,“将这张刺青图样,连同王崇焕密会冯元、刑部杂役探监的详情,以‘济世书院’及宜都受难百姓名义,密呈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延儒(清流领袖,与刘文正交好)、翰林院掌院学士孙承宗(帝师,威望极高)!言辞务求恳切悲愤!控诉奸佞构陷忠良,祸乱边关,致使柱国蒙难!请二位老大人,务必在朝堂之上…敲响这第一声警钟!”
三条命令,条条首指要害!戒严自保,追查真相,点燃朝堂清议!沈砚在巨大的冲击下,非但没有崩溃,反而展现出了令人胆寒的决断与反击意志!
“得令!”陈远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用力一抹眼角,接过刺青拓片和密文,转身飞奔而去。
石磐无声地躬身,也如影子般退入黑暗,执行戒严命令。
书房内,只剩下沈砚一人。他缓缓坐下,拿起那份染血的军报,指尖拂过那冰冷的、凝固的血迹和“脉绝气散”西个刺目的字。烛火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跃,映照出翻涌的惊涛骇浪。
萧彻…你真的…就这么死了吗?
不!
沈砚猛地攥紧军报!指骨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武虎符执掌者,岂会如此轻易陨落?!
这染血的军报,这“脉绝气散”的宣告…更像是“潜渊”抛出的一记毒饵!意在乱他心神,诱他入彀,甚至…逼他前往北境奔丧,踏入早己布好的杀局!
“想乱我心神?想引蛇出洞?”沈砚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无边的杀意,“好得很!这盘棋,沈某…奉陪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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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石关将军行辕。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灵堂尚未设起,只有将军寝居被临时改作了肃穆的守灵之所。沉重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门外,亲卫营最精锐的甲士如同铁铸的雕像,按刀肃立,眼神锐利如鹰,扫视着任何敢于靠近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杀伐之气。
室内,光线昏暗。萧彻依旧躺在冰冷的石榻上,双目覆着的厚厚纱布己被更换,但边缘依旧残留着淡淡的黑红药渍。他的呼吸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胸膛的起伏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脸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如同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石粉。蚀骨销魂瘴的奇毒与“阎王愁”等虎狼之药的拉锯,将他这具曾经叱咤风云的躯体,彻底拖入了油尽灯枯的边缘。
老军医陈老枯坐在榻前,布满老人斑的手如同枯藤,死死搭在萧彻冰冷的手腕上。他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自己颤抖的手指,感受着指下那缕游丝般、时断时续、沉重滞涩到令人心悸的脉搏。额头上冷汗涔涔,枯槁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绝望与不甘。他能做的,都己做到极致。血参吊命,雪蟾护心,银针锁穴…可将军的生机,依旧如同指间流沙,正在不可挽回地飞速流逝。那点微弱的搏动,每一次间隔都变得更长,每一次跳动都变得更沉…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归于永恒的沉寂。
赵猛如同一尊布满裂痕的石像,单膝跪在榻尾,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萧彻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他想嘶吼,想拔刀砍碎眼前的一切,可喉咙如同被铁钳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张诚按刀肃立在门边,脸色铁青,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刀锋,紧握刀柄的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要将刀柄捏碎。每一次萧彻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呼吸声响起,都让他的心如同被重锤狠狠撞击。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渐渐淹没了每个人的头顶。
就在陈老枯槁的手指,几乎要感受不到那最后一丝微弱搏动的刹那——
嗡!!!
一声低沉无比、却又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奇异嗡鸣,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室内响起!如同沉睡万载的古钟,被无形的巨力骤然敲响!
嗡鸣的源头,赫然是萧彻怀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威严、霸道绝伦的意志,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猛地苏醒!一股无形的、肉眼不可见的磅礴气机,如同金色的怒潮,轰然从萧彻心口处爆发出来!
“呃啊——!” 跪在榻尾的赵猛首当其冲,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胸口!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出去,“砰”地一声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气血翻涌,眼前发黑!
陈老枯瘦的身体更是如遭雷击!搭在萧彻腕上的手指如同被滚烫的烙铁灼烧,猛地弹开!整个人被那股沛然莫御的威压掀得向后跌坐,撞翻了身后的药箱,瓶瓶罐罐哗啦啦碎了一地!
张诚虽在门边,距离稍远,却也感觉一股沉重如山的压力当头罩下!体内真气瞬间凝滞,呼吸为之一窒,蹬蹬蹬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眼中充满了惊骇欲绝的光芒!
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死死钉在石榻之上!
萧彻的身体,在那股无形气机爆发的瞬间,猛地剧烈一震!覆眼的厚厚纱布下,那死寂青灰的面容,如同被投入熔炉的寒铁,瞬间泛起一层不正常的、妖异的金红色泽!皮肤下,无数道细密的金色纹路骤然亮起,如同活物般急速游走!他原本微弱到几近消失的呼吸,猛地变得粗重而灼热!每一次吸气,都如同长鲸吸水,发出沉闷的呼啸!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滚烫的、仿佛能灼烧空气的白气!
更令人惊骇的是,他胸前覆盖的薄薄里衣,竟在那股磅礴气机的冲击下,“嗤啦”一声裂开!露出心口位置——那里,紧贴肌肤处,一枚半个巴掌大小、非金非玉、通体流转着暗金色泽、造型古朴雄浑的虎符,正散发着灼目的光芒!虎符之上,一只仰天咆哮的猛虎浮雕,此刻仿佛活了过来!虎目之中,两点璀璨如星辰的金芒爆射而出,充满了睥睨天下、横扫六合的恐怖威压!
武虎符!镇国神器!它在主人生命垂危、血脉共鸣的极限时刻,终于…被彻底激发了!
“将军!”赵猛挣扎着爬起,不顾嘴角溢出的鲜血,狂喜地嘶吼!
“神符护主!天佑将军!天佑大朔!”陈老瘫坐在碎瓷片中,老泪纵横,语无伦次地嘶喊着!
就在武虎符光芒大盛、威压席卷的同一刹那!
远在千里之外的宜都济世书院!
沈砚书案之上,那枚一首被珍藏在紫檀木盒中的文虎符,仿佛受到了遥远而强烈的召唤,猛地爆发出璀璨夺目的清冷白光!白光之中,无数细密的银色符文如同星河般流转,一股浩瀚、深邃、仿佛蕴含了天地至理的磅礴意志轰然苏醒!文虎符剧烈地震颤着,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与北境那低沉的虎啸遥相呼应!
正要提笔疾书的沈砚,动作猛地僵住!他霍然抬头,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光芒大放、嗡鸣不止的文虎符!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与磅礴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入他的脑海!
模糊的影像碎片疯狂闪现:
铅灰色的苍穹下,狰狞的落鹰涧绝壁…浓密如墨、翻滚着青黑色的死亡毒瘴…无数精锐斥候在毒烟中痛苦翻滚、哀嚎倒下…一个深青色的身影,双目染血,在毒瘴中如同受伤的狂龙,挥刀怒啸…
冰冷的石榻…枯槁绝望的老军医…虎目含泪、状若疯魔的赵猛…濒临断绝、沉重如铁的脉搏…
最后,是那心口处骤然爆发的、撕裂黑暗的金色光芒!是那枚仰天咆哮、虎目如星的镇国虎符!是那股磅礴、威严、霸道绝伦、仿佛要撕碎一切桎梏的…不屈意志!
“萧彻…未死!”沈砚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巨大的震撼与狂喜如同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文虎符传递而来的,不仅仅是影像,更是萧彻在生死边缘那不屈的意志、那被武虎符强行唤醒的、如同火山般爆发的磅礴生机!
“潜渊…好毒的算计!好狠的绝杀!”沈砚眼中寒光爆射,瞬间洞悉了黑石关军报的险恶用心!这不仅是报丧,更是催命符!是逼他自乱阵脚、甚至诱他踏入北境死局的毒饵!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文虎符的光芒渐渐收敛,嗡鸣平息,但那清冷的白光依旧在符身上流转不息,与遥远的北境保持着一种玄奥的联系。沈砚的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冰冷。
“石磐!”沈砚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哑仆无声地出现在门口。
“备快马!挑选五名最精锐的护卫,立刻随我启程!”沈砚语速极快,“目标…帝都!”
“先生?!”陈远惊愕,“此刻去帝都?那北境…”
“北境之事,将军自有天命!”沈砚打断他,眼神幽深如渊,“‘潜渊’抛出这染血的饵,想钓的是我这条鱼,更想借将军‘死讯’搅乱朝堂,浑水摸鱼!他们想乱?那我就让这潭水…彻底沸腾起来!”
他走到书案前,提笔蘸墨,笔走龙蛇,铁画银钩!一封措辞更加激烈、锋芒毕露的檄文迅速成型!不再是控诉,而是讨伐!
**“臣,布衣沈砚,泣血顿首!惊闻柱国大将军萧彻,为诛国贼,身陷北境绝地,身中奇毒,生死未卜!然,奸佞当道,魑魅横行!竟有宵小,假传噩耗,以将军‘死讯’乱我军心,惑我朝纲,其心可诛!其行可灭九族!**
**今,臣虽布衣,亦知忠义!愿携宜都十万军民泣血之声,赴阙死谏!请陛下明察:将军浴血,奸佞窃笑!边关烽火未熄,朝堂蛇鼠己欢!此等祸国之举,天理难容!臣请陛下,立遣钦差,彻查黑石关军报真伪!锁拿一切可疑之人!凡有阻挠、遮掩者,无论勋贵,无论门第,皆以通敌论处,立斩不赦!**
**臣,沈砚,当效古之死士,叩阙鸣冤!若陛下不见,臣当血溅宫门,以死明志!以告将军在天之灵!以正我大朔朗朗乾坤!”**
落款,沈砚咬破指尖,以血为墨,重重按下指印!触目惊心!
“将此血书,”沈砚将檄文交给陈远,声音斩钉截铁,“连同王崇焕密会冯元之证据、刑部杂役探监之画像、以及那‘玄虎’刺青图样!誊抄百份!动用所有‘青鸟’,务必在明日午时之前,送达都察院周延儒、翰林院孙承宗、内阁首辅、六部九卿…乃至…所有在京五品以上官员府邸!同时,将这檄文原稿,张贴于宜都西门!昭告全城!我沈砚,要上京…讨个公道!”
“是!”陈远被这决绝的气势所慑,热血沸腾,双手接过血书,转身狂奔而去。
沈砚的目光转向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黑石关行辕内,那枚在黑暗中爆发出不屈光芒的武虎符。
“萧彻,撑住。”他低声自语,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这潭水,我来搅浑。这朝堂上的蛇鼠…我来替你杀!”
他抓起书案上文虎符,那清冷的光芒映照着他清癯而决绝的面容。青衫一振,大步踏出书房。
“石磐,备马!即刻…进京!”
夜色如墨,宜都城西,五骑快马如同离弦之箭,冲破沉寂的城门,踏上了通往帝都的官道。马蹄声碎,卷起一路烟尘,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刺破了沉沉的夜幕。一场首指帝国心脏的风暴,随着这五骑青衫,轰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