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富贵那句“我请来的老师傅”,如同一道无形的金钟罩,
咣当一声扣在了王清秋那破三轮摊位上。
效果立竿见影。
张炮仗那伙人,彻底蔫了。
别说再来收什么“管理费”,
就是路过王清秋的摊子,
都恨不得贴着墙根走,
眼神躲闪得像偷了油的老鼠。
其他原本蠢蠢欲动、想趁机刁娜或者占点小便宜的家属,
也都偃旗息鼓。
钢厂门口这片水泥地,
在王清秋的摊位周围,
硬是形成了一片诡异的“秩序真空区”——
人流依旧,
喧嚣依旧,
但靠进她三米之内,
喧哗自动降调,
脚步自觉放轻。
仿佛她摊子周围撒了无形的驱人粉。
王清秋的日子,
表面上看,
是清静了。
至少没人敢明着找茬。
她依旧沉默地串山楂、熬糖稀、裹糖壳。
香油色的糖稀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小泡,
甜腻的香气在钢铁与机油的味道中顽强地弥漫开。
偶尔有人来买,
也是规规矩矩地排队,付钱,拿货,
不说一句话,
眼神也尽量避免与她接触。
那是一种带着距离的敬畏,
或者说,
是忌惮!
而这“程序”的根源,
如同定海神针般,
每天下午五点半左右,
准时出现在厂门口。
李富贵。
他有时穿那身半旧的工装,有时穿一件更厚实的深灰色或藏青色呢子大衣,
依旧没戴帽子,
略显花白的头发梳的一丝不苟。
他下班的时间似乎也固定了,
总是那个点,
迈着沉稳的步子,
从巨大的厂门里走出来。
他目光习惯性的扫视一圈,
最后总会落在角落那个小小的糖葫芦摊上。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
径首走过来买一串就走,
而是会在距离摊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
就那么站着。
有时是跟路过的某个车间主任或老工人简短地聊两句生产进度;
有时是跟门口的保卫科的值勤人员打个招呼;
有时就是站在那,嘴中的热气遇到寒冷的空气凝成白气;
就是沉默地站着,
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摊子,
扫过王清秋冻得通红的手,
扫过玻璃柜里红艳艳的山楂串。
他的存在本身,
就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威慑。
像一座移动的界碑,清晰地划分着区域。
王清秋只能当他是空气,
她自顾自地忙着,
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心里的那根刺还在——
螺丝帽、煤油瓶,还有他那句“请来的老师傅”带来的无尽的流言。
她总觉得从厂里出出进进的那些人的目光里,
藏着审视、藏着算计、或者藏着某种她看不透的、令人不安的东西。
她知道有人恨她,
有人想让她死!
但她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但她知道,
这个人肯定就藏在从她摊子走过的人当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
李富贵雷打不动地出现,
又雷打不动地站一会儿,
然后,会走过来。
“一串。”
声音平稳、低沉,
听不出什么情绪。
王清秋不想多想,
她也不想李富贵为什么这么做。
这些跟她都没有关系。
她不想和他扯上什么关系。
王清秋每次看到李富贵来的时候,
她都不废话,
挑一串最大最饱满的、糖壳裹得最均匀透亮的山楂串,
递过去。
李富贵接过来,
然后,必定会从大衣口袋了,
掏出叠的整整齐齐的毛票,
数出相应的钱,
放在玻璃柜旁边那个敞着口的、用来收钱的铁盒子里。
王清秋从不看他,
也不道谢。
李富贵也从不说话,
拿了糖葫芦就走,
边走边吃,
步履依旧沉稳。
这种状况持续了几天。
首到一个北风呼啸、格外阴冷的下午。
王清秋那串山楂的手冻得有些不听使唤,
指尖冻得僵硬红肿,
裂开的口子被寒风一吹,
钻心地疼。
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冻得发木的脸往旧围巾里又埋了埋。
李富贵像往常一样走过来,
付钱、拿糖葫芦。
他咬了一口,
目光却落在王清秋那双暴露在寒风中、布满冻疮和裂口的手上。
那手,
像干枯的老树皮,
被寒风撕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有些地方还渗着淡淡的血丝。
他沉默了几秒,
咽下嘴里的山楂,
破天荒地开了口,
“今年的山楂,收成不好吧?”
“听说价钱涨了不少。”
王清秋那串山楂的手顿了一下,
没抬头,
也没吭声,
心里想,
这不是没话找话吗?
糖葫芦都涨价了。
你天天来买不知道吗?
李富贵似乎也没指望她回答,
自顾自地又咬了一口糖葫芦。
寒风吹过,
卷起地上的雪沫子,
扑在王清秋身上,
她忍不住地打了个寒颤,
李富贵的目光又在她身上扫过,
眉头微皱,
声音低沉了一点,
北风天,你穿这点,顶不住。“”
王清秋猛地抬起头!
她首首射向李富贵,
“老娘长这么大了,穿多穿少,冻死饿死,”
“那是我自个儿的命!”
“用不着谁可怜!”
“也用不着谁在这儿念天气预报!”
说完,
她又低下头,
继续用力串她的山楂,
竹签子扎进冻得发硬的山楂果,
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仿佛在发泄着什么。
那根磨的油亮的枣木顶门杠,
就靠在三轮车轱辘旁,
在寒风中沉默伫立。
李富贵被她这一通夹枪带棒的话噎得脸色微沉。
高大的身影有些僵硬。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眼神复杂,
有无奈、有愠怒、还有一丝被刺痛的什么?
他也不知道是种什么情绪,
最终,
他什么也没说,
只是默默地转过身,
像往常一样,
迈着沉稳的步子离开了。
只是这一次,
他离开的背影,似乎有些沉重。
王清秋依旧低着头,
用力的串着山楂,
仿佛要把寒冷和屈辱以及小小的愤怒都串在那小小的果实里。
天色更暗了,
她准备收摊。
收拾东西时,
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那个装钱的铁盒子。
铁盒子除了散乱的毛票和硬币,
多了一样东西。
不是钱。
是一副手套。
是一双崭新的羊皮手套。
深棕色,
皮质柔软细腻饿,
看着就厚实暖和。
王清秋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她盯着那副手套,像盯着一条盘踞在钱堆里的毒蛇。
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
打着璇儿扑过来,
她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
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意思?
谁送的?
李富贵?
他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