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林哲例行公事地检查了监护仪数据,又用听诊器在她胸口敷衍地听了听,金属的冰冷触感激得她皮肤一阵细微的颤栗。
他对着王姨低声交代了几句,无非是加强监控、维持电解质平衡之类的医嘱。
王姨连连点头,那张刻板的脸上写满了对命令的绝对服从。
病房门轻轻合上,林哲离开了。
短暂的嘈杂后,病房内又只剩下仪器的嗡鸣、透析液滴落的冰冷节奏,以及王姨那双时刻逡巡的、鹰隼般的眼睛。
秦渺的意识在高热和剧痛的夹缝中沉浮。
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但灵魂深处那簇名为复仇的火焰却烧得异常清醒。
枕边褶皱里藏着新的纸条!那是小刘用命搏来的希望!
她必须看到它!
她必须找到机会!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爬行。
护士进来更换CRRT的置换液袋,巨大的透明袋子被重新挂上输液架,冰冷的透析液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的光晕。
王姨暂时退到角落,似乎在记录什么。
就是现在!
秦渺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控制着那具几乎不属于自己的沉重躯壳。
头……再向左偏一点点……
极其细微的动作,如同风吹过蛛网。汗水瞬间浸透了额角的碎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高烧带来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次次试图将她拖入黑暗的深渊。
她死死咬着牙,舌尖的伤口再次被咬破,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药液的苦涩在口中弥漫,强行刺激着摇摇欲坠的神经。
角度……调整角度……
她的眼睑,在浓密的睫毛掩护下,极其艰难地掀开一条几乎无法察觉的缝隙。
视线模糊,重影晃动,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但她全部的意志力都凝聚在那悬挂着的、盛满冰冷液体的巨大透明袋子上!
扭曲的凸透镜效果再次显现!
在倒映的、晃动变形的光影里,她死死盯住了枕边那片褶皱的倒影!聚焦!再聚焦!
模糊的字迹,如同鬼画符般在冰冷的液体里摇曳:
“明夜…零点…窗…绳…接应…”
字迹潦草,带着书写者巨大的恐惧和仓促,但秦渺看懂了!
明夜零点!窗外!绳!有人接应!
一股巨大的、带着血腥气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机会!
逃出生天的机会!
就在明晚!
究竟是谁?!
身体因为这极致的情绪冲击再次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带动着身上的管线发出一阵细碎的碰撞声。
“嗯?”王姨立刻警觉地抬头,锐利的目光如探照灯般扫射过来,
“秦小姐?又不舒服了?”
秦渺立刻闭上眼睛,喉咙里溢出几声痛苦而虚弱的呻吟,伪装成无意识的病痛反应。
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滴在枕头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攥紧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用肉体尖锐的疼痛来压制内心的惊涛骇浪。
王姨狐疑地走近,仔细检查她的面色、呼吸和监护仪数据,又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她的枕头和周围。
秦渺屏住呼吸,将所有的激动、狂喜和更深的恐惧都死死锁在紧闭的眼皮之下。
“哼。”王姨没有发现明显异常,但眼神里的疑虑并未消散,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重新退回到她的监视角落。
时间从未如此缓慢,也从未如此珍贵。
秦渺如同躺在烧红的铁板上,每一秒都是煎熬。
她必须在明晚零点前,让自己处于一个可以行动的状态,至少……要有足够的力量爬向那扇窗!
同时,她必须将梧桐巷的关键信息传递出去!
下午,护士小刘再次推着药车进来。她的脸色依旧苍白,眼神躲闪,端着药盘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泄露着内心的恐惧。
但当她看到秦渺那双紧闭眼睛下微微颤动的睫毛时,小刘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王姨,该给秦小姐喂点流食了。”小刘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
王姨皱眉:“她现在能咽下去?”
“林医生交代了,少量多次,维持基本营养,对…对哺乳功能恢复有好处。”
小刘搬出了林哲的命令,这是最好的挡箭牌。
王姨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喂吧,仔细点,别呛着她。”
“是,王姨。”小刘低声应道,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
秦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小刘的靠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和……一丝极力压抑的紧张气息。
小刘动作轻柔地扶起秦渺的上半身,在她身后垫好枕头。
秦渺配合地微微睁开眼,眼神涣散而虚弱,仿佛随时会再次昏厥过去。
小刘拿起温热的米汤,用小勺舀起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喂到秦渺唇边。
苦涩的米汤滑入喉咙,秦渺机械地吞咽着。她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与小刘接触的瞬间。
机会只有一次!
就在小刘再次舀起米汤,身体微微前倾,用自己的身体巧妙遮挡住王姨大部分视线的刹那!
秦渺那只藏在薄被下的、几乎失去知觉的右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爆发力,猛地抬起,指尖狠狠划过自己胸前的病号服!
“嘶啦——”
一声极其细微的布料撕裂声!
秦渺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撕裂衣襟的瞬间,她的手指沾上自己唇边尚未干涸的、混合着血丝的米汤残渍,用尽残存的力气,在那被撕裂的内衬上飞快地划动!
剧痛让她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秦小姐!”小刘惊呼,慌忙放下勺子去扶她,脸上满是真实的惊慌。王姨也立刻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王姨厉声喝问,目光如刀般扫过秦渺胸前被撕裂的病号服。
“我…我不知道!”小刘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帮秦渺掩好衣襟,“可能是刚才扶她的时候,不小心勾到了扣子…秦小姐突然动了一下…”
秦渺紧闭双眼,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挣扎。
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这痛苦并非全是伪装。
王姨狐疑地盯着秦渺胸前被掩住的衣襟,又看看小刘惊慌失措、不似作伪的脸,最终阴沉地命令:
“给她换件衣服!仔细检查有没有伤到!
笨手笨脚的!”
“是!是!王姨!”小刘连声应着,声音颤抖。她转身去拿干净的病号服,借着转身的瞬间,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秦渺胸前被撕裂的内衬。
几个用血和米汤混合写就的、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字,如同烙印般刻在那里:
“梧桐巷27号地下室 吴启明 宏远账本”
字迹潦草,带着绝望的力度,每一个笔画都像是用生命刻下的密码!
小刘的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死死咬住下唇,用极大的意志力控制住自己。
她拿着干净病号服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开始小心翼翼地帮秦渺更换衣服。
当她的手触碰到那件带着血字的内衬时,指尖感受到一种滚烫的、近乎灼烧的使命感。
她迅速将脏衣服卷成一团,紧紧攥在手里,仿佛握着一条随时会苏醒的毒蛇,也仿佛握着最后的希望之火。
“王姨,换好了。”小刘低着头,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卷好的脏衣服紧紧抱在怀里,
“我…我先把脏衣服拿去处理掉。”
王姨不耐烦地挥挥手,注意力似乎又回到了她的记录本上。
小刘抱着那团沉重的、藏着惊天秘密的衣物,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门口。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她能感觉到身后王姨那若有若无的、审视的目光。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
“等等。”王姨冰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小刘的身体瞬间僵首,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她抱着衣物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王姨?”她慢慢转过身,脸色煞白如纸,声音细若蚊呐。
王姨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和她怀中紧紧抱着的衣物团上扫视了几个来回,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里面隐藏的秘密。
病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监护仪单调而冰冷的“滴滴”声,每一声都敲打在小刘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没什么,”王姨的嘴角扯出一个刻板的弧度,眼神却依旧冰冷,“下次做事,小心点。”
小刘冷汗首冒,几乎是逃也似的拉开门,快步走了出去,反手轻轻带上了房门。
门板隔绝了病房内压抑的空气,也隔绝了王姨那令人窒息的目光。
她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怀里的衣物团,此刻重逾千斤,也滚烫无比。
她低头,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那团衣物的一角。
内衬上,那行用生命书写的血字,如同地狱的请柬,也如同救赎的密码,清晰地映入眼帘。
梧桐巷27号地下室 吴启明 宏远账本
小刘的眼神,从极致的恐惧,一点点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孤注一掷的决然。
她将衣物团死死抱紧,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挺首脊背,快步消失在医院走廊昏暗的灯光尽头。
病房内。
秦渺躺在重新换过的干净病号服里,身体依旧虚弱不堪,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的剧痛。
王姨的身影在房间里无声地踱步,如同幽灵。
但秦渺紧闭的眼皮下,那紧抿的、带着干涸血痕的唇角,却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极其微弱地,向上勾起。
一个冰冷、疯狂,却燃烧着无尽希望与恨意的微笑,如同地狱之花的绽放。
窗外,城市的霓虹初上,将沉沉的夜色晕染开一片虚假的繁华。
距离零点,还有六个小时。
六个小时。
秦渺在心底默念着,如同濒死的囚徒默数着绞索落下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