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内的这场风波,像一粒投入大湖的石子,消息传到巡游车队时,己经被放大了无数倍。
有的说,六国刺客夜闯咸阳宫,与宫中卫尉大战三百回合。
有的说,监国公子胡亥遇刺,身受重伤,如今咸阳己经全城戒严。
这些真假难辨的消息,成功地让始皇帝的车驾,放缓了行程。大量的罗网密探被派回咸阳核实情况,导致巡游队伍本身的护卫力量,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空虚。
这,正是赵福想要的结果。
他用一场自导自演的“遇刺”闹剧,成功地调动了赵高的力量,为远方的刺杀,创造出了一个绝佳的窗口期。
深夜,长信宫。
蒙毅再一次,像一道鬼影,出现在了赵福和阳夫人的面前。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急切,全然没有了上次的沉稳。
“福公公,时机己到!”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蜡封得严严实实的小瓷瓶,和一封信,放在桌上,“陛下车驾,三日后,必经博浪沙。那里地势险峻,是绝佳的伏击之地!张良的后人,己经联络了百名死士,备好了百二十斤重的大铁锤,只等车驾经过,便发动雷霆一击!”
他指着那个小瓷瓶:“这是徐福炼制的‘三日醉’,我们己经拿到了。这是胡亥公子的亲笔信,我们也模仿好了。只要你的人,能将这淬毒的信,在混乱中,送到赵高的车上,大事可成!”
他的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仿佛己经看到了赵高伏诛,扶苏登临大宝的场景。
然而,赵福却连看都没看那瓶毒药一眼。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蒙毅,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得蒙毅心里有些发毛。
“蒙先生,”赵福缓缓开口,“你这个计划,听上去,天衣无缝。只是,你好像忘了一件事。”
“何事?”蒙毅不解。
“你忘了,你那些死士,都是去送死的。”
赵福的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蒙毅的狂热之上。
“你什么意思?”蒙毅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的意思很简单。”赵福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据我所知,赵高的身边,寸步不离地跟着一个哑巴奴隶。此人武功深不可测,曾于东海之上,徒手撕裂三名墨家顶尖剑客。”
“你那百名死士,你那百二十斤的大铁锤,或许能砸烂几辆马车,杀死几十个护卫。但他们,连赵高三步之内,都靠近不了。”
蒙毅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你……你怎么会知道?!”他失声叫道。哑奴的存在,是罗网的最高机密,也是赵高最后的底牌,就连他们安插在赵高身边的探子,都知之不详。这个小太监,是如何得知的?
赵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我不但知道他,我还知道,他最怕什么。”
蒙毅彻底愣住了,他看着赵福,像在看一个怪物。
阳夫人也屏住了呼吸,她发现,这场刺杀的节奏,己经完全被赵福掌控了。蒙毅和扶苏,看似是主导者,实则,早己成了赵福棋盘上的棋子。
“蒙先生,现在,我给你一个新的剧本。”赵福重新坐下,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一个,能确保赵高必死的剧本。”
“你说。”蒙毅的声音,己经带上了一丝沙哑。
“博浪沙的刺杀,照常进行。”赵福的第一句话,就让蒙毅和阳夫人大吃一惊。
“为什么?既然知道是送死……”
“正因为是送死,才更有价值!”赵福打断了他,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你想想,当一个百二十斤的大铁锤,从天而降,砸向始皇帝的车队时,会发生什么?”
蒙毅的脑中,瞬间浮现出那惊天动地的场面。
* “会是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赵福替他说了出来,“所有的护卫,所有的罗网密探,包括那个不可一世的哑奴,他们的全部注意力,都会被那场惨烈的刺杀所吸引!他们会疯狂地反扑,去追杀那些刺客,去保护受惊的陛下。没有人,会注意到一封来自后方咸阳的、来自胡亥公子的‘家书’。”
“那才是,我们唯一的机会!”赵福一字一顿地说道,“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博浪沙那场盛大而血腥的‘戏剧’上时,我们这把真正致命的毒刃,才能悄无声息地,插进赵高的心脏!”
内殿里,一片死寂。
蒙毅的后心,己经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了赵福的意图。
用上百条人命,用一场注定失败的、惨烈无比的刺杀,来当做障眼法!来为那封真正的毒信,创造一个完美的、绝不可能被察觉的投递时机!
这是何等恶毒,又是何等精准的算计!
“可是……那些死士……”蒙毅的声音,有些干涩。那些人,虽然是韩国的旧人,但也是为了“反秦”大业而甘愿赴死的义士。
*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赵福的眼神,冷得像冰,“蒙先生,你我都是赌徒。这场赌局,我们压上的是身家性命。既然上了赌桌,就不能有妇人之仁。是用一百个外人的命,去换我们所有人的活路,还是为了那点可笑的仁慈,让大家一起给赵高陪葬。你自己选。”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蒙毅的心上。
他闭上眼睛,挣扎了许久,最终,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
“就按你说的办。”
他知道,自己己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从他踏入长信宫,寻求赵福合作的那一刻起,这盘棋的下法,就己经由不得他了。
“很好。”赵福满意地点了点头,“现在,我们来完善一下细节。”
他拿起那支胡亥的“亲笔信”,看了一眼,随手丢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这信,不行。”
“为何?”蒙毅不解,“这可是我们找了宫中最好的文书,模仿了上百次,绝对天衣无缝!”
“形似,而神不似。”赵福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你以为,胡亥公子,是会安安静静写信的人吗?”
他转身,对一旁的阿月说道:“阿月,去把胡亥公子昨天斗输了的那只‘常胜将军’的尸体拿来。”
阿月很快取来一个装着死蛐蛐的小竹管。
赵福接过竹管,又取来新的纸笔,然后,将那死蛐蛐的汁液,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笔尖上。
“胡亥是个蠢货,但他也有自己的小聪明。他给赵高写信,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写。他会在信里,夹杂着抱怨,夹杂着炫耀,甚至,还会弄些恶作剧。”赵福一边说,一边开始模仿胡亥那歪歪扭扭的字体,写了起来。
信的内容,荒唐无比。
先是大段地抱怨咸阳的饭菜不好吃,舞姬不好看,然后又开始吹嘘自己当“黄雀”的计划是多么英明神武,最后,话锋一转,开始痛骂赵高送他的蛐蛐,竟然打不过李斯送来的,害他输了一大笔钱。
“……老东西,你赔我的‘常胜将军’!我把它夹在信里,寄给你,你必须给我找一只一模一样的回来!否则,等父皇回来,我就告诉父皇,你在外面养女人!”
信的末尾,还用那蛐蛐的汁液,画了一个丑陋不堪的乌龟。
* 整封信,充满了胡亥那种独有的、愚蠢而又嚣张的气息。
蒙毅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敢保证,这封信,就算是赵高本人,也绝对看不出任何破绽。因为,这根本就是胡亥会做出来的事情!
赵福写完信,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死蛐蛐,夹在信纸的折缝里。
然后,他看向阿月:“毒,就下在这只蛐蛐的身上。赵高生性多疑,他或许不会碰信纸,但他一定会,亲手把这只惹他宝贝徒弟生气的‘罪魁祸首’,给拈出来,扔掉。”
阿月心领神会,接过信和那瓶“三日醉”,转身进入了内室。
蒙毅看着赵福,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寒意和一丝庆幸。
他庆幸,自己是和这个人为伍,而不是与他为敌。
“福公公,”他由衷地说道,“扶苏公子若有你一半的心计,何愁大业不成。”
赵福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他走到窗边,再次推开那条缝隙。
外面的天,依旧黑沉如墨。但他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一场足以颠覆大秦的血腥风暴,己经开始酝酿。
而他,就是这场风暴的剧本,唯一的书写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