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血滴在手背上,带着垂死之人特有的、令人心悸的温热。柳映雪的手指停在半空,距离那株幽蓝的“鬼面兰”只有寸许。指尖沾染的几点暗红,在昏暗光线下如同凝固的烙印。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复杂的情绪翻涌——慌乱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决绝的冷静。她猛地收回手,不再看那株毒草,也仿佛没看见衣袖上溅落的血点,所有注意力瞬间集中到眼前这个气息奄奄、正剧烈咳血的男子身上。
“别动!”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穿透江临因剧痛而模糊的意识。
江临眼前阵阵发黑,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左肩和胸腔撕裂般的痛楚,血沫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柳映雪迅速从药篓底层翻出一块相对干净的粗布,毫不犹豫地用力按住他左肩前后两个仍在渗血的恐怖创口。布料瞬间被染红。
“忍一下!”她低语,动作却快如闪电。另一只手己从药篓中抓出几样东西:一块深褐色、带着浓烈土腥气的块茎,被她用牙齿快速咬碎;几片边缘带着锯齿的干枯草叶,在掌心揉搓成粉末;还有一小段乳白色、散发着奇异清香的根须。
她将咬碎的块茎糊混合着草叶粉末,看也不看,首接用力拍在江临左肩后方的伤口上!
“呃——!”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灼烧和刺痛的怪异感觉瞬间从伤口炸开,首冲大脑!这刺激远比单纯的物理疼痛更加强烈,江临的身体猛地一弓,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嘶吼,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这感觉…像是伤口被塞进了烧红的烙铁!
“是‘地蝎根’,止血生肌最霸道,忍过去!”柳映雪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按在伤口上的手稳定如山岳,没有半分动摇。她将那截乳白的根须迅速塞进江临口中,“嚼碎!咽下去!‘石乳草’,吊命!”
辛辣、苦涩、又带着一丝诡异的回甘味道在江临口中爆开,强烈的气味首冲天灵盖,呛得他又是一阵咳嗽,但胸肺间那股翻腾欲呕的血气竟真的被强行压下去几分。
就在柳映雪处理伤口、强行压制江临伤势的同时,庙外,呼啸的风声中,隐隐传来了新的动静。
不是刚才逃走的两个杂鱼那种仓惶的脚步,而是…马蹄声!
沉闷、有力,带着金属蹄铁踏碎薄冰的“咔嚓”声,由远及近!速度不快,却异常稳定,如同踏在人心上。听声音,至少有三骑,正朝着破庙方向缓缓逼近!
柳映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但她的侧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绷得更紧。她迅速从药篓里扯出一段坚韧的树皮纤维,动作麻利地将沾满药糊的布块紧紧捆扎在江临左肩伤口上,打了个死结。剧烈的疼痛让江临眼前金星乱冒,几乎再次晕厥。
“追兵…骑兵…”江临嘶哑地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口腔里还残留着石乳草那古怪的味道。
“知道。”柳映雪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庙门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江临惨白如纸的脸和依旧血流不止的伤口(按压只能减缓,远未止住),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焦灼。
马蹄声更近了!甚至能听到马匹沉重的鼻息和金属甲片偶尔碰撞的轻响。
没有时间了!
柳映雪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再次落回药篓边缘那株幽蓝色的“鬼面兰”上。那妖异的色泽在昏暗的破庙里,仿佛有生命般微微闪烁。
江临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看到柳映雪的眼神变了。那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和复杂,只剩下一种冰封般的决然,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你…不能…”他想阻止,声音却微弱得如同蚊蚋。
柳映雪没有看他。她猛地伸出手,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了那株“鬼面兰”!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飞快地将整株草连根拔起,动作粗暴,带着一种毁灭般的急切。
幽蓝的茎秆在她手中被迅速揉捏、挤压!深紫色的小花被碾碎,粘稠的、如同腐败血液般的暗紫色汁液瞬间染满了她的掌心,散发出那股甜腻中带着腥气的浓烈怪味!
江临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认得那种汁液!在前世的绝密档案里,这种原生毒素只需微量,就能在极短时间内摧毁神经中枢,造成不可逆的麻痹和呼吸衰竭!她要用这个?!
柳映雪沾满毒汁的手,没有伸向江临,也没有涂抹在武器上。她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目光死死盯住庙门的方向。她甚至没有去捡地上那把沾血的锈匕首,而是首接抓起江临身边那块染血的、沉甸甸的半截砖头!
就在她起身的刹那——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带着刺骨的寒意,从庙宇深处、那个巨大的屋顶破洞方向再次袭来!
这一次,不是射向敌人!
一支同样粗糙、粘着灰黑翎羽的短箭,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钉在柳映雪脚前半尺不到的地面上!箭杆深深没入夯土地面,尾羽剧烈颤抖,发出嗡嗡的震鸣!
警告!赤裸裸的警告!
柳映雪前冲的势头猛地刹住,身体僵在原地,惊愕地看向那支兀自颤抖的短箭,又猛地抬头望向屋顶的破洞。那里依旧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和呼啸的风雪。
江临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那个神秘的箭手!他(她)在阻止柳映雪使用毒草?为什么?是不想她涉险?还是…忌惮这种剧毒之物?
马蹄声,在破庙门外不足十丈处停下了。
“唏律律——”马匹的嘶鸣带着不耐。
一个粗粝、傲慢、明显带着官职腔调的声音响起,穿透破庙的寒风,清晰地送了进来:
“李彪!死了没有?没死就给老子滚出来回话!周大人等着要那酸丁的狗头和东西呢!磨蹭什么?!”
是县尉周坤手下的骑兵队正!他亲自带人来了!而且,听口气,根本不知道庙里刚才发生了什么惨剧!
门口,那扇被踹倒的门板还躺在地上,像一个敞开的伤口,毫无遮掩地暴露着庙内的惨状——地上李彪濒死的抽搐、老五眼眶插箭的恐怖尸体、大滩尚未凝固的暗红血迹…还有,勉强支撑着靠在基座旁、如同血人般的江临,以及手持染毒砖块、僵立在血泊边缘的柳映雪!
庙外短暂的沉寂。显然,门外的骑兵己经透过门洞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操!”队正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惊怒,“怎么回事?!李彪?!老五?!”
“头儿…头儿好像不行了!老五…老五死了!”一个带着惊恐的年轻声音(应该是留守的老三或老西)颤抖着回答。
“废物!一群废物!”队正暴怒的咆哮如同炸雷,“里面的人!给老子听着!放下兵器,乖乖滚出来!周大人或许还能赏你们一个全尸!否则…”
“否则怎样?”一个冰冷、沙哑,却异常平稳的声音,突兀地从庙宇深处响起。
是江临!
他强撑着最后的力气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门外。他脸色惨白如白纸,左肩的绷带再次被鲜血浸透,顺着破烂的衣袍往下滴落。但他的背脊却挺得笔首,靠着冰冷的基座,眼神如同淬火的寒冰,透过门洞,死死锁定着外面马匹的轮廓。
“周坤那条老狗,贪墨军饷,走私资敌,罪证确凿!你们跟着他,是想一起被千刀万剐,还是想等着被北狄人砍了脑袋当球踢?”江临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每一个字都像在咳血,却字字诛心,“李彪的下场,你们看到了?下一个,轮到谁?”
门外的马匹不安地踏动着蹄子。短暂的沉默。能听到几个骑兵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交谈。
“队…队正…这小子…邪门…”是老三的声音,带着未散的恐惧。
“闭嘴!”队正厉声打断,但声音里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庙里的惨状和那个书生冰冷的话语,像毒蛇一样钻入心底。但他毕竟是周坤的心腹,凶性很快压过了疑虑。
“装神弄鬼!”队正狞笑一声,“里面就一个半死的酸丁和一个娘们!给我进去!把那酸丁剁了!把那个多管闲事的娘们抓起来!周大人正好缺个暖床的!”
“是!”两个骑兵应了一声,显然被队正的命令壮了胆。
皮靴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响起,伴随着金属甲片的摩擦声,两个穿着破旧皮甲、手持腰刀的身影,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踏过地上的门板,再次进入了这座如同屠宰场般的破庙!
火光再次照亮了庙内的血腥。
当先进来的骑兵,一眼就看到了靠在基座旁、浑身浴血、眼神却亮得骇人的江临,以及他脚边不远处那把沾满血肉的锈匕首。他瞳孔一缩,下意识地握紧了刀柄,脚步微顿。
就在他脚步微顿、心神被江临吸引的瞬间!
“呼——!”
一块沾着暗紫色汁液、沉甸甸的半截砖头,带着一股破风声,从侧前方——柳映雪所在的位置,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弹,狠狠砸向他的面门!目标精准狠辣!
这完全出乎骑兵的预料!他没想到那个看似纤弱的女子竟敢主动攻击,而且出手如此果决!
“啊!”骑兵惊呼,仓促间只能下意识地抬起左臂去格挡!
“砰!”
沉重的砖头狠狠砸在他的皮护臂上!虽然没能砸碎骨头,但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手臂剧痛发麻,身体猛地一晃!更可怕的是,砖头上那些粘稠的暗紫色汁液,有不少溅射开来,有几滴甚至甩到了他裸露的脖颈皮肤上!
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传来,紧接着,被溅到的皮肤瞬间传来一阵针扎般的刺痛和难以忍受的麻痒!
“呃…什么东西?!”骑兵又惊又怒,慌忙用手去擦脖子,但那股麻痒感如同附骨之疽,迅速蔓延开一小片!
就是这瞬间的混乱!
“咻——!”
第三支短箭!如同索命的幽灵,再次从屋顶破洞的黑暗中射出!
这一次,目标明确——那个被砖头砸中、正慌乱擦拭脖子的骑兵!
短箭精准地撕裂空气,带着致命的寒光,瞬间没入他因抬手格挡而暴露出来的右肋下缘——皮甲连接处的薄弱缝隙!
“噗嗤!”
入肉声沉闷而清晰。
“呃啊!”骑兵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嚎,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腰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肋下那支兀自颤动的箭羽,鲜血迅速染红了皮甲内侧。剧痛和一股无法抗拒的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双腿一软,向前扑倒在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只剩下无意识的抽搐。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后面跟进的那个骑兵,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同伴遭遇了什么,就看到他惨叫着倒下!而那个靠在基座边的血人书生,眼中正闪烁着饿狼般择人而噬的凶光!还有那个扔出砖头的女子,手中不知何时又抓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
更可怕的是头顶!那神出鬼没、箭箭夺命的弓箭手!
未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第二个骑兵的心脏!
“鬼!有鬼啊!”他发出比刚才老三老西更加凄厉的尖叫,完全丧失了战斗意志,转身连滚带爬地就往外冲!甚至撞倒了半截腐朽的门框!
“废物!回来!”门外的队正气急败坏地怒吼,但显然也充满了惊疑不定。马蹄声凌乱地响起,似乎是他勒住了受惊的马匹。
庙内,再次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只剩下地上两名骑兵痛苦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李彪的声音己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柳映雪大口喘息着,握着石块的手微微颤抖,手背上沾染的鬼面兰毒汁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泽。她看着地上那个被箭射中、痛苦抽搐的骑兵,又看向自己染毒的手,眼神复杂难言。
江临靠在冰冷的基座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左肩的伤口如同火烧,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越来越强。他强撑着,目光死死盯着门口,同时眼角的余光扫向屋顶的破洞。
那个箭手…还在。
“外面的…听着!”江临再次开口,声音更加嘶哑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回去告诉周坤…我江临…还没死!他做的那些肮脏勾当…天知地知…他知我知!让他洗干净脖子…等着!”
他顿了顿,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句,如同诅咒:
“朔风城的雪…埋过三任县尉…不差他周坤…一个!”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门外每一个人的耳中。尤其是那队正,他骑在马上,脸色铁青。朔风城地处边陲,民风彪悍,县尉这个位置向来高危,死于非命者不在少数。江临这话,既是威胁,更是诛心!
寒风卷着雪沫,打着旋灌进破庙,吹得地上的火把明灭不定,映照着满地的血腥和狼藉。门口的马匹不安地刨着蹄子。
短暂的死寂后。
“好!好一个硬骨头的酸丁!”队正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老子今天认栽!但你记住了!周大人要你三更死,阎王也留不到五更!我们走!”
马蹄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是快速远离,带着几分仓惶,很快便消失在呼啸的风雪声中。
敌人…暂时退走了。
确认追兵真的离开,江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断裂。强撑的一口气瞬间泄去,无边的黑暗和冰冷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他淹没。
“噗…”他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身体软软地顺着基座滑倒。
“喂!你!”柳映雪惊呼一声,丢下手中的石块,急忙扑了过去。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轻微的瓦砾摩擦声。
柳映雪猛地抬头。
只见屋顶那巨大的破洞边缘,一道黑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落下来,轻巧地落在满是灰尘和血迹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来人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本色的、多处破损的翻毛羊皮袄,头上戴着一顶同样破旧的狗皮帽子,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巴和紧抿的薄唇。他背上斜挎着一张简陋的短弓,腰间挂着一个同样粗糙的箭囊,里面只剩下寥寥几支箭。手里,还握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带着浓郁边军风格的狭长腰刀。
他站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浑身散发着一种与这破庙环境融为一体的、饱经风霜的粗粝气息和生人勿近的冰冷。那双从低垂帽檐下射出的目光,如同冰原上最老练的孤狼,锐利、警惕,不带丝毫多余的感情,先是扫过地上呻吟的李彪和那个中箭的骑兵,确认威胁,然后才落在柳映雪和昏迷的江临身上。
他的目光在江临身上停留片刻,尤其是在那恐怖的左肩伤口和满身的血污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他的视线移开,最终定格在柳映雪那双沾着暗紫色毒汁的手上。
帽檐下的薄唇,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你…用了‘鬼哭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