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窖里的时间仿佛被冻结了,又仿佛在刮骨的剧痛中拉长了千年。当柳映雪将最后一块浸透了冰苔药糊的干净布条缠紧在江临左肩,打上死结时,她浑身脱力,几乎是从冰面上滑落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土壁剧烈喘息,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沾满了凝固的血污和药膏。
石猛沉默地松开钳制,他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因用力而再次崩裂,鲜血染红了临时捆扎的布条,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走到冰窖入口处,侧耳凝听着外面呼啸的风雪中夹杂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犬吠和模糊的呼喝。周坤的人,并未放弃。
陈老栓佝偻着背,蹲在角落的微光里,用一块沾雪的破布,极其仔细地擦拭着那柄沾满了脓血和腐肉的刻刀与凿尖。刀刃在昏黄的火光下映出他浑浊眼底的复杂光芒——一丝匠人工具被玷污的不适,更多的却是一种目睹了超越极限意志后的震撼与…某种被点燃的余烬。他沉默着,将擦净的刀具小心放回木匠箱,然后拿起一块硬木和一把小锉刀,开始削制用于固定江临手臂的夹板,锉刀与木头摩擦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成了冰窖里唯一的节奏。
赵小乙瘫坐在冰冷的角落里,小脸煞白,刚才压住江临左腿的胳膊还在微微发抖。他看着冰面上那个被厚厚布条包裹、如同刚从血池捞出来、只剩下微弱起伏的身影,又看看柳映雪惨白的脸,石猛沉默如山却透着疲惫的背影,还有陈老栓手中那锉个不停的木头…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包裹着他。这就是“狼牙”?在冰冷的死亡边缘挣扎的狼牙?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日。冰窖的寒气无孔不入,穿透单薄的衣物,冻得人骨头缝都发疼。炭火盆里的余烬早己熄灭,只留下一点微弱的红光和呛人的余烟。油灯的火苗摇曳不定,将众人的影子在挂满冰棱的墙壁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呃…嗬…”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突然打破了死寂。
是江临!
他的眼皮极其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睫毛上凝结的白霜簌簌落下,终于掀开了一条缝隙。那瞳孔涣散无神,布满了灰黄色的浑浊,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翳。没有焦距,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剧痛留下的残影。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左肩深处那如同被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的钝痛,痛感不再尖锐,却更加深入骨髓,沉重得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碾碎。
水…渴…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干裂得发不出声音。身体冰冷沉重,如同灌满了冰水,只有左肩的伤口在厚厚的绷带下散发着病态的灼热。
他试图转动眼珠,视野模糊晃动,只能勉强分辨出头顶土壁上狰狞倒悬的冰棱,像无数把淬毒的狄人箭簇。记忆混乱破碎,破庙的血腥、石猛冰冷的手指、柳映雪药篓里的幽蓝毒草、还有那深入灵魂的刮骨之声…交织成一团冰冷刺痛的乱麻。
“水…”一个极其干涩嘶哑的音节,如同砂砾摩擦,终于从他裂开的唇缝里挤了出来。
柳映雪猛地从半昏沉的状态惊醒,几乎是扑爬着过来,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缺口的陶碗,里面是融化的雪水,冰冷刺骨。她颤抖着手,将碗沿凑近江临的嘴唇。
冰冷的雪水浸润干裂的唇,带来一丝微弱的凉意。江临贪婪地、小口地啜饮着,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喉咙火辣辣的灼烧感。冰水流过,稍稍冲淡了满口的血腥和苦涩。
一碗水下去,江临眼中的浑浊似乎褪去了一点点,涣散的瞳孔艰难地聚焦,终于看清了围拢过来的几张脸——柳映雪憔悴却带着劫后余生般庆幸的脸,石猛帽檐下那双依旧锐利却难掩疲惫和血丝的眼睛,陈老栓握着半成品木夹板、浑浊眼底带着复杂审视的目光,还有赵小乙那惊魂未定、又带着一丝好奇的小脸。
他扯了扯嘴角,想说什么,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呛咳,牵动左肩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
“别动!”柳映雪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迅速检查了一下绷带,确认没有新的渗血,才松了口气,但眉头依旧紧锁,“腐毒暂时压住了,但伤口太深,失血太多,风寒入骨…能不能熬过去,还得看天意。至少…要静养十天半月,绝不能用力,否则伤口崩裂,神仙难救!”
十天半月?静养?
江临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如同坠入这冰窖的万丈寒冰之中。左肩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清晰地告诉他柳映雪所言非虚。但外面是周坤布下的天罗地网,是随时可能被猎犬嗅到的致命危机!躲在这冰窖里,无异于坐以待毙!石猛身上的伤,柳映雪疲惫的眼神,赵小乙的恐惧,陈老栓的沉默…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十天半月…太久了!久到足以让周坤将他们搜出来,挫骨扬灰!
绝望的阴云再次笼罩。难道拼尽一切,刮骨疗毒,换来的只是在这冰窟里苟延残喘,等待最终的审判?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咔嚓”声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陈老栓不知何时停下了锉夹板的动作。他正蹲在冰窖角落那堆废弃的杂物旁——那里散落着一些锈蚀断裂的铁条、几根硬木棍、几块扭曲变形的薄铁皮,还有江临之前那件被血浸透的破羊皮袄。
陈老栓手里正拿着那根被他反复打磨过的、最粗最硬的木钉,以及一块边缘被砸出锋利缺口的薄铁皮。他将铁皮的锋利缺口,小心翼翼地卡在木钉的顶端,然后用一段从破羊皮袄里抽出来的、坚韧的皮绳,一圈又一圈,极其紧密地缠绕、捆扎、勒紧!
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浑浊的老眼在昏暗光线下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光芒。手指翻飞,皮绳在木钉和铁皮间穿梭勒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很快,一根简陋得可笑、却又透着诡异凶悍气息的“武器”出现在他手中——一根硬木柄,顶端牢牢捆扎着一片锋利的、不规则的铁片,如同野兽撕咬后残留的獠牙!
陈老栓掂量了一下这粗糙的“矛头”,似乎不甚满意。他浑浊的目光扫过冰窖,最终落在角落里几块被冻得硬邦邦的、边缘锋利的碎瓦片上。他走过去,挑拣出几片形状最尖锐的,用同样的方法,用皮绳死死捆扎在另一根稍短的硬木棍顶端,做成了一个布满狰狞尖刺的“狼牙棒”雏形。
“这…这东西…能干啥?”赵小乙忍不住小声问道,声音里充满了疑惑。在他看来,这些破烂玩意儿,还不如混混手里的柴刀好使。
陈老栓没理他。他拿起那根绑着铁片的木矛,走到冰窖入口附近一块相对松软的冻土墙边。深吸一口气,浑浊的老眼中精光一闪,腰背猛地发力,手臂肌肉贲起,以一个极其标准、带着战场投矛遗风的动作,狠狠地将手中的“矛”掷了出去!
“噗嗤!”
一声沉闷的入肉声!
那简陋的矛头,竟然深深扎进了冻得并不十分坚硬的土墙里!矛尾兀自颤动不休!
虽然不是真正的血肉之躯,但这力道,这穿透力,让石猛的瞳孔骤然一缩!这绝不是普通老木匠该有的臂力和技巧!
陈老栓走过去,用力将矛拔出,看了看矛尖的铁片,边缘有些卷刃。他皱了皱眉,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满,仿佛在嫌弃自己手艺的退步。他默默走回杂物堆,又开始翻找更合适的铁片,打磨,捆扎。
冰窖里一片死寂。
石猛的目光死死锁定在陈老栓那佝偻却蕴含着爆发力的背影上,又落在他手中那不断改进的、散发着野蛮杀戮气息的简陋武器上。帽檐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这老木匠…绝不简单!他那磨刀时的专注,投矛时的爆发力,对武器杀伤力的本能追求…都指向一个被岁月深埋的身份。
柳映雪也惊讶地看着陈老栓,她从未想过这个沉默寡言、只知埋头做木工活的老匠人,竟有如此一面。
而瘫在冰面上的江临,涣散的目光也艰难地聚焦在陈老栓和他手中那些不断“进化”的破烂武器上。左肩的剧痛如同沉重的背景音,但陈老栓的动作,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火光,穿透了他意识中的绝望迷雾。
一个念头,如同冰层下涌动的暗流,骤然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变得清晰!
“箭…”江临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他用尽力气,微微偏头,目光艰难地越过柳映雪,死死盯住石猛背上那张简陋的短弓,以及空空如也的箭囊。“…不够…”
石猛沉默。箭,是斥候的生命,也是此刻他们最致命的短板。仅存的三支箭在染坊突围时己耗尽。
“但…木头…有…”江临的目光艰难地转向陈老栓身边堆积的废弃硬木料,“…铁片…有…钉子…有…”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牵动着肺腑的剧痛,眼神却亮得惊人,死死锁定陈老栓:“…陈伯…你能…做出…咬死狼的…牙吗?”
陈老栓削磨铁片的动作猛地一顿!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老眼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芒!那光芒里,有震惊,有审视,更有一种沉寂多年、被压抑到极致、此刻却被赤裸裸点破的渴望与激动!
他不再看江临,而是猛地将目光投向石猛那张弓!那简陋的弓身,那空荡的箭囊。他丢下手中的半成品,佝偻着背,快步走到石猛面前,伸出了那只布满老茧和冻疮、骨节粗大的手。
“弓…给我看看。”陈老栓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
石猛沉默了一瞬,眼中锐利的光芒与陈老栓浑浊眼底的狂热无声碰撞。最终,他没有任何言语,默默解下背上的短弓,递了过去。
陈老栓如获至宝般接过那张弓。他粗糙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缓缓抚过弓身每一寸纹理——那是用北地特有的“铁线木”心材制成的,坚韧异常,但弓形只是简单的单体反曲,制作粗糙,弓梢处甚至有细微的裂痕。弓弦是用牛筋反复鞣制绞合而成,弹性尚可,但磨损严重。
他试着空拉了一下,弓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摇摇头,浑浊的眼底闪烁着批判和一种跃跃欲试的光芒。
“牛筋…老化了…力道…散…”他喃喃自语,随即目光如同鹰隼般扫向冰窖角落的杂物堆,“…需要…新的…更强的…弦!”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江临那件沾满血污、被丢弃在角落的破羊皮袄上!羊皮袄的领口和边缘,鞣制着坚韧的羊筋!
陈老栓丢下弓,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扑向那件破羊皮袄!他抽出随身的小刀,极其精准而迅速地切割下羊皮袄边缘鞣制好的、相对完整的羊筋条!动作麻利得完全不像一个老人。
接着,他回到木匠箱旁,翻找出一小罐粘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鱼鳔胶(粘合木器用),又翻出几块大小不一的硬木边角料。他挑出一块纹理细密、质地坚硬的铁线木小块,用刻刀和锉子开始飞快地切削、打磨!
冰窖里只剩下陈老栓手中工具与木料、铁料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嘎吱声。他佝偻的身影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如同一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疯狂巫师。石猛沉默地注视着,柳映雪忧心忡忡地看着江临,又看看状若疯魔的陈老栓,赵小乙则完全被这从未见过的景象惊呆了。
时间一点点流逝。
当陈老栓终于停下手中的锉刀时,他手中多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木制部件——大约巴掌大小,呈不规则的偏心圆盘状,边缘厚实,中心有轴孔,一侧边缘被加工出一个浅浅的钩槽。木料表面被打磨得异常光滑,透着一种冷硬的光泽。
他又拿起几根切割好的、粗细均匀的羊筋条,用鱼鳔胶仔细地粘合、绞缠在一起,形成一根更加坚韧粗壮的复合筋弦。
然后,是让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时刻!
陈老栓拿起那张短弓,小心翼翼地将那古怪的偏心木轮,用皮绳和鱼鳔胶牢牢固定在弓身中部偏下的位置。接着,他将新制成的复合筋弦一端系在弓梢,另一端…没有首接系在另一端的弓梢,而是极其复杂地绕过那个偏心木轮上的钩槽,再引向另一端的弓梢固定!
整个过程,他专注得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浑浊的眼中只剩下狂热的光芒。
“这…这是什么?”柳映雪忍不住低声问道。
陈老栓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布满老茧的手,握住了弓身和那个古怪的木轮装置。他尝试着拉动那根绕过偏心轮的弓弦!
奇迹发生了!
原本需要石猛全力才能拉满的硬弓,在陈老栓这个老木匠手中,随着那个偏心轮的转动,弓弦的行程被巧妙延长,而拉弦所需的力量…竟然肉眼可见地减轻了至少三成!更关键的是,弓弦被紧紧地“挂”在了偏心轮顶端的钩槽上,稳稳地停在了满弓状态!
石猛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他一步跨到陈老栓身边,死死盯着那张被改装过的弓,和他手中那个简陋却颠覆认知的“木轮”!作为用弓的行家,他瞬间明白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东西意味着什么——省力!稳定!意味着他可以更持久地瞄准,更轻松地保持满弓,射出更致命的箭!尤其是在伏击和需要精准射击的时候!
“这…叫…什么?”石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切。
陈老栓依旧没说话。他浑浊的目光,越过石猛,落在了冰面上气息奄奄、眼神却亮得惊人的江临脸上。刚才江临那句“咬死狼的牙”,如同魔咒般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张挂满弦、蓄势待发的改装弓,指向那个改变了一切的简陋偏心木轮,沙哑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一字一顿:
“惊—蛰—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