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外的狂欢,被清晨的冷风吹得一干二净。
胜利的喜悦过后,一个沉甸甸的难题,压在了钱大海的心头。
两万多名俘虏。
黑压压的人群,被圈在临时搭建的营地里,沉默,麻木,像一群等待宰杀的牲口。
总兵府的议事堂内,气氛比大战前夜还要凝重。
“杀不得。”钱大海揉着发痛的额角,声音嘶哑。
“坑杀两万降卒,这罪名,老夫担不起,朝廷的史官会把老夫的脊梁骨戳烂。”
张彪缩在角落里,此刻却找到了开口的机会,他小心翼翼地凑上前。
“总爷,要不……将他们遣散?发些干粮,让他们自谋生路去?”
“放屁!”一名刚刚升任都司的将领拍案而起,“放他们走?不出半月,他们饿得活不下去,立马又聚啸成匪!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我们云州!”
堂内顿时吵成了一锅粥。
收编?云州府库里刮地三尺,也养不活这么多人。
遣散?等于纵虎归山。
坑杀?谁也不敢背这个千古骂名。
所有人的视线,最后都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身上。
王小二站了出来。
“总爷,诸位大人,末将以为,当行十六字方针。”
“分类甄别,择优收编,授田安置,余者遣散。”
他声音不大,却让整个议事堂瞬间安静下来。
“何为分类甄别?”钱大海追问。
“降卒之中,分三种人。”
“第一种,是手上沾满无辜百姓鲜血的惯匪、恶匪,这些人,有一个算一个,必须杀。”
王小二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温度。
“第二种,是活不下去才从贼的青壮,这些人有手有脚,心还没坏透,是可用的兵源和劳力。”
“第三种,是老弱妇孺,他们是包袱,也是人心。安置好他们,天下人都会看到我云州卫的仁义。”
钱大海的呼吸有些急促。
这套说法,他从未听过,却又觉得字字句句都敲在了点子上。
“如何择优?如何安置?”
“很简单。”王小二伸出手指,“设‘劳动改造营’,所有俘虏,不分男女老幼,都去干活。修城墙,挖沟渠,垦荒地。”
“干活,就有饭吃。干得好,吃得饱。”
“干活还能换‘积分’,积分攒够了,青壮可以报名入伍,老弱可以分到田地。田地,就从这次查抄的流寇头目和城里那些通敌的劣绅家里出!”
“至于那些作恶多端的,”王小二的嘴角扯了一下,“拉出来,当着所有俘虏的面,公审,然后,砍了。”
“用他们的血,告诉剩下的所有人,在云州,什么是规矩!”
张彪听得浑身发冷。
这哪里是处置俘虏,这分明是在建立一套他自己的法度!
钱大海沉默了许久,堂内落针可闻。
最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就照你说的办。”
……
三天后,云州城外最大的校场,成了一座露天的审判台。
两万多名俘虏,黑压压地跪在台下。
台上,三百多名被甄别出的惯匪头目,被五花大绑地押着。
李铁牛亲自担任行刑官,他拿着一卷卷宗,大声宣读着台上每一个人的罪状。
“赵三麻子!原河间府地痞,从贼后,连破三座村庄,奸淫女子一十有三,屠戮老弱三十余人!按王将军军法,当斩!”
话音未落,手起刀落。
一颗人头滚落在地,鲜血染红了高台。
台下的俘虏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惊呼,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李铁牛面不改色,继续宣读。
“钱拐子!专好掠夺小儿,贩卖为奴,手上血债累累,斩!”
“孙剥皮……”
一个接一个的名字,一条接一条的罪状,一颗接一颗滚落的人头。
三百多颗脑袋,在台前堆成了一座景观。
血腥气冲天而起,让每一个俘虏都手脚冰凉。
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王将军,不仅有菩萨心肠,更有雷霆手段。
杀戮过后,是新生。
王小二走上高台。
他没有说什么大道理,只是指着台下的人,又指着远处的云州城。
“你们从前,跟着高迎祥,他说带你们吃饱饭,结果呢?你们成了炮灰,他带着金银财宝跑了。”
“你们从前,被官府欺压,交不完的苛捐杂税,活不下去。那是因为当官的是一群只顾自己捞钱的贪官污吏!”
“今天,我王小二站在这里,给你们一条活路。”
“看到那些正在挖的沟渠,正在开垦的荒地没有?去干活,就有饭吃!用你们的汗水,换你们的口粮!公平!”
“干得好,攒够了积分,男人,可以像我身后的弟兄们一样,当兵吃粮,凭军功挣婆娘,挣田地!女人和老人,可以分到自己的地,自己种,收成全是自己的,我王小二一粒粮食的税都不收!”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谁,从今天起,你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当一个勤劳本分的云州百姓。要么,就像他们一样。”
他一脚踢飞了脚边的一颗人头。
台下,死寂的人群中,渐渐有了一些别的声音。
一些人的眼睛里,从麻木和恐惧,慢慢燃起了一点微弱的光。
一个月后,俘虏营的乱象才算初步得到遏制。
最初的十天,小规模的械斗、偷窃甚至暴动从未停歇,全靠老兵们二十西小时不间断的巡逻和几次毫不留情的镇压才稳住局面。
王小二的‘劳动换积分’制度,也是在血与饭的交替刺激下,才被这群麻木的降卒慢慢接受。
如今,营中风气虽不敢说焕然一新,但至少大部分人眼中有了规矩,也有了那么一丝对明天的指望。
每天,林婉儿都忙得脚不沾地。
为了筹备这两万多张嘴的口粮,她几乎搬空了缴获的全部军粮,又以王小二的名义拿着借条,从城中几家大户府上“借”来大批粮食,这才勉强支起几十口大锅,日夜不停地熬煮着能照出人影的稀粥。
饶是如此,每天的放饭,依旧是整个劳动改造营最危险的时刻,全靠老兵用枪托和刀背维持秩序,才不至于发生哄抢。
王秀宁则组织了一些被解救的女眷,设立了临时的医护站,为那些在劳动中受伤或生病的俘虏提供简单的治疗。
乌兰则负责新兵的初步筛选。
她不喜欢文绉绉的考核,便在劳动营旁设下擂台,凡是工分积攒到一定数量、且身家清白的青壮,皆可上台比试拳脚。
她就坐在高处,一边啃着羊腿,一边指点着下方:“那个左边的,躲闪够快,记下,让他去斥候营报到!”
“那个被打趴还想爬起来的,有股狠劲,不错,让他去步卒营操练!”她的方法简单粗暴,却意外地高效,总能从人群中精准地挑出那些最有血性的兵痞子。
经过这番整顿筛选,王小二麾下名册上的兵员数量,暴涨至近万人。
虽然其中五千新卒尚需严酷的训练才能褪去匪气,成为真正的战士,但这支力量的雏形,己经足以让任何势力为之侧目。
剩下的近两万老弱,则被安置在云州周边新开垦的屯田区。
王小二从缴获的物资里,拨出种子和农具,让他们开春之后,就地耕种。
他不仅没有被这两万俘虏拖垮,反而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将他们消化吸收,化为了自己空前强大的筋骨和血肉。
城墙上,钱大海看着城外那连绵成片、井然有序的军营和屯垦区,心中五味杂陈。
他看不懂王小二的那些做法。
什么积分,什么劳动改造,闻所未闻。
但他看得懂,王小二的兵,更多了,更强了。
云州,也仿佛在一夜之间,从一座朝不保夕的边陲孤城,变成了一座武装到牙齿的巨大堡垒。
他感到欣慰,又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这头被他亲手放出笼子的猛虎,己经长出了他无法想象的爪牙。
他不知道,这头猛虎,未来要撕咬的,仅仅是流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