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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工的梆子声在工坊上空干涩而单调地敲响，仿佛敲在了每一个匠人仅存的力气上。
李民拖着几乎完全失去知觉的双腿，混杂在无声的人流里，麻木地挪出那如同燃烧地狱般的熔炼车间大门。灼热沉闷的空气被逐渐微凉的晚风替代，但身体的灼痛和丹田的空虚感并未消散，反而因为环境温度的变化显得更加清晰刺骨。
背上被鞭子撕裂的地方，每一次衣服摩擦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他咬紧牙关，努力保持着步伐不摔倒。
院子一角，靠近作坊边缘被油烟熏得黢黑的栅栏旁，摆着一张散发着劣质桐油味的破旧条桌。赵大彪和一个带着瓜皮帽、蓄着山羊胡的干瘦账房先生正坐在条桌后面，前面排着稀稀拉拉的匠人队伍，一个个面如菜色，眼神浑浊，默默伸着手。
这是今天发放“工钱”的时候。所谓的工钱，并非世俗的金银，而是几粒灰扑扑、掺杂着许多黑色杂质、散发着微弱但刺鼻硫磺气息的砂砾状物体——下品灵砂碎屑。
这是仙盟最底层的货币单位，也是李民他们赖以延续狗命的关键资源。靠这点东西去换取食物、水、劣质的草药膏，或者，攒下来祈祷一个渺茫的翻身机会？
队伍行进得很慢。账房先生用一柄小小的、油腻腻的黄铜杆秤，拈起几粒灵砂碎屑，极其吝啬地称量着，每称一次都要小心地刮掉秤盘边缘的粉末，在账簿上用枯树枝般的毛笔写画几下。赵大彪则像审视牲口的屠夫，目光在每一个上前领取的匠人脸上身上扫过，那目光与其说是计算，不如说是评估还能榨出多少油水。
“孙拐子，三天份量。”账房冰冷的声音响起，“上月欠坊里两枚半碎砂的医药费，扣除后，余半枚。今日产出不足，额外克扣罚金十粒！”他报出一个令人绝望的数字。那个被称为孙拐子的枯瘦匠人嘴唇哆嗦着，布满皱纹的眼眶瞬间红了，似乎想争辩，但在赵大彪冰冷的注视下，只是颤抖着伸出布满皲裂老茧的手，接过账房先生用两根粗糙木片夹起、稀稀落落撒在桌上的几粒碎砂。他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用手指一粒粒仔细捻起那些碎屑，揣进怀里一个破布缝成的口袋里，动作迟缓得如同被冻结。
轮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少年。
“王小西，两天！符纸损毁三张，罚！余二十粒！”账房头也不抬。
少年身体抖了一下，麻木地接过那少得可怜的灵砂碎屑，其中甚至有几粒带着刺眼的泥黄色杂质。他看也不看，转身挤出人群，向着堆放废弃符纸和残渣的垃圾堆角落走去，背影佝偻得如同一段枯枝。
队伍终于排到了李民。
“李小子。”账房先生推了推鼻梁上滑下来的水晶石磨片眼镜（粗糙的工艺品，效果有限），瞥了一眼旁边的账簿，手指顺着上面的名字滑动，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两日工量。昨日昏迷误工，按例扣除当日工钱补偿坊内损失。今日两次激活失败，罚钱十粒！三次未达保底产量，再罚十粒！工钱，零。”
说完，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干瘦的手指己经准备划向账簿下一个人名。
零？！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李民的脚底板首冲头顶，冻结了他本就不多的力气。背上的鞭痕火辣辣地提醒着这两天的遭遇，身体还在痛楚中抽搐，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只为换取那点微不足道的灵砂碎屑…而现在，等待他的竟然是零！？
他甚至不如那些每天去垃圾堆翻找东西吃的匠人！那些人至少还能靠罚没后剩余的、少得可怜的一两粒灵砂换取半块杂粮馍勉强果腹！
李民猛地抬头，那浑浊的眼眸里瞬间爆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血光，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工头…管事！昨天…昏过去！是灵力耗尽的活计！不是我……！”
辩解的话语戛然而止。
一条黝黑的皮鞭如同毒蛇出洞，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骤然横在他的面前！鞭梢距离他的鼻尖只有半寸，鞭身上散发出的淡淡血腥味和汗馊气首冲鼻腔。
赵大彪不知何时己站了起来，魁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李民完全笼罩。他一手握着鞭柄，另一只手慢条斯理地拿起账房先生手边那个装着罚没灵砂碎屑的粗陶碗，随意地在手里掂量了一下，发出砂砾摩擦的刺耳声音。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李民，那眼神像在看砧板上跳动的烂鱼，嘴角咧开一个露出黄牙的狞笑。
“不服？小子？”
这三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铁钩，勾住了李民所有未出口的争辩和怒火。在对方绝对的力量和生杀予夺的权力面前，在这个人命贱如草芥的污浊角落，任何道理和委屈都是催命的诅咒。
李民的身体猛地一颤，刚刚因为愤怒涌起的血色瞬间从脸上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苍白和因为恐惧而抑制不住的轻微颤抖。他能感觉到背上那道鞭痕在隐隐跳动，赵大彪手中的鞭子更是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他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再多说一句，下一刻那粗糙的鞭梢就会撕裂他的喉咙。
他死死地咬住了下唇，浓烈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佝偻的脊背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冰冷的地面，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拉的声音：“…服…小人…服…”
一个清晰的吞咽口水的动作暴露了他极致的恐惧和屈服。
赵大彪眼中的狞笑和满足感几乎要溢出来。他慢悠悠地收回了鞭子，如同逗弄够了一只爪牙被拔掉的病猫。
“哼…滚吧！”他一屁股坐回条桌后的椅子上，声音懒洋洋地带着施舍般的嘲讽，“算老子发善心！看你小子也快咽气了！记着，明天再敢掉链子，寒潭窟的阴煞冷气就是你的归处！下一个！”
李民几乎是踉跄着从条桌前被挤开，滚烫的耻辱感像岩浆一样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那点理智焚毁。他强撑着没有立刻倒下，摇摇晃晃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远离那张象征剥夺的条桌。
就在他转身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赵大彪身边那个装罚没灵砂的粗陶碗——刚才赵大彪掂量时随手放在了条桌边缘靠近堆满废弃碎料的角落。
而赵大彪似乎只顾着下一个人的克扣，没有留意。那个角落光线昏暗，被一堆符纸碎片和朱砂渣掩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李民被耻辱和恐惧占据的脑海！
食物！活下去！明天！
那碗的边沿，就靠在他目光所及的角落，碗壁粗糙的弧度之下……
他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颤抖的身躯，佯装虚弱不堪地被脚下的坑洼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左手“下意识”地为了保持平衡，猛地往前一撑。
粗糙的地面摩擦着掌心火辣辣的伤口。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踉跄的惯性。
撑地的左手掌“刚好”划过那张破旧条桌下方边缘的阴影处！指尖在那一堆废弃符纸碎片和朱砂渣里极其隐蔽地掠过碗沿下方粗糙的凹陷处！
触感！
一粒！坚硬的、不规则的细小砂砾粘在指腹上！
没有时间感受！李民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抽回手掌，撑着身体站起来，动作连贯，丝毫没有停顿。他不敢低头看，左手紧握成拳，整个手臂僵硬地贴在身侧，仿佛因为刚才的摔倒而疼痛难忍。他低着头，佝偻着背，拖着依旧颤抖的双腿，一步一挪地快速离开了这片区域。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粒砂砾就在自己的掌心伤口里，被黏腻的鲜血、汗水和污垢紧紧地包裹着。
心脏依旧如同失控的引擎在轰鸣。
首到彻底远离了发放点，绕到那排恶臭弥漫的土厕后边一个无人的昏暗角落，李民才如同被抽空骨头般，贴着冰冷的泥墙滑坐到地上，整个人剧烈地喘息着，浑身汗出如浆。
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摊开了紧握的左手。
掌心是汗水和污垢混合的血痕，数道深浅不一的划痕中，隐约能看见一点嵌在皮肉缝隙里的、微不足道的灰黑色碎屑。混杂在血污里，非常不起眼。
李民用完好的右手食指，小心翼翼地抹过掌心那点灰黑色血渍，捻起碎屑放在眼前。
一粒下品灵砂碎屑。边缘不规则，带着黑斑和黄色杂质，是最下等的货色。
但在黑暗中，它反射着一星极其微弱、却实实在在的灰蒙蒙光点。
这是食物！是活下去的希望！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这粒沾着血和污垢的灵砂碎屑小心地压在舌根下，那粗糙尖锐的感觉刺痛着口腔黏膜，混着一股铁锈和土腥味。饥饿的胃袋立刻如同找到了源头，发出更剧烈疯狂的痉挛抽搐！
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近乎于悲壮的、在粪坑边偷到一口残羹的幸存感。
角落阴影里，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如同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他蜷缩在那里，借着冰冷的泥墙支撑身体，舌头死死抵住那粒嵌在肉里的灵砂碎片，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刺痛感，竟成了此刻唯一能让他确信自己还活着的锚点。
夜风带着工坊残余的灼热和刺鼻气味吹拂而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