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身颠簸如同醉汉。狭窄幽暗的船舱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草药与浊血混杂的气味。宋老佝偻着倚在冰硬的隔舱板上,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牵动全身,蜡黄干瘪的脸在昏黄油灯光下深陷如骷髅。陆明之半跪在一旁,手中旧布条浸透了刚洗净、尚且冰凉的江水,动作笨拙而急切,试图擦拭老人脖颈间沾着的、那己经变干发黑的泥土印记——来自破碎中华门廊道下的“血泥”。
指尖触碰到皮肤,宋老猛地一个激灵,浑浊眼球爆出一丝回光返照般的警惕,枯爪般的手抓住陆明之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后生…谁?”
“老人家…是来救您出去的。”陆明之喉头发紧,压低声音。回应他的是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污血从嘴角溢出。
守在外舱摇橹的水生——那个引他们上船、沉默寡言得如同船舵一部分的汉子,此刻却像被某种信号触动,低声急促道:“不行!这咳声!夜里水静,声能传得远!前头怕是快到稽查哨卡了!”小船正滑入一处相对开阔的河汊。
话音未落,船头前方的水道远处,一片浓重的墨色水影之上,骤然挑起了两盏刺目的、左右摇晃的探照灯光!那光柱如同冰冷的刀剑,粗鲁地劈开沉夜与薄雾,扫向水面。光柱所及之处,一艘黑黢黢的铁壳机动船赫然显现!船头人影晃动,依稀传来断断续续的电喇叭呼喝命令声!追击?!陆明之心头巨震!
水生脸色骤变!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一扳舵把,同时整个身体如同磐石般压向木橹内侧!沉重的乌篷小船像受惊的鼬鼠,极其灵巧又无比凶险地猛扎进右侧一条宽度仅容船身勉强通过的狭窄支流!岸边长满湿滑苔藓的陡坡几乎擦着船舷掠过!几根横斜的枯枝“咔嚓”打在篷顶上!水流骤然湍急起来!
剧烈的甩动让舱内两人翻滚作一团!陆明之死死护住宋老的头,撞在舱壁上眼前发黑!探照灯刺目的光芒如同一柄烧红的烙铁,险险地从他们消失的水道入口处扫掠而过!
“咳咳…水…”宋老气若游丝,抓挠着喉咙。伤口在撞击下崩裂,血污浸透旧衣。死亡的腐臭仿佛己经提前缠绕上了他。陆明之摸索着找到牛皮水囊,小心翼翼喂他一点,冰凉的水入口却引发更剧烈的痉挛。
水生额角迸汗,肌肉虬结的手臂稳定地操控着船舵,声音紧绷如拉满的弓弦:“前面…千灯古镇!只能走水路,陆路都有卡子!”小船在迷宫般蛛网密布的河汊中亡命穿梭。薄雾渐渐变成了凝滞的灰白瘴气,紧锁水面,将追击者的灯光彻底隔绝在迷魂阵外。
不知过了多久,在浓雾最深处,水流的咆哮声终于小了下去。水生手中橹柄的动作也变得轻柔规律,小船如同漂行在云端。狭窄的河道两旁,陡然拔起连成片的、影影绰绰的斑驳白墙!白墙之上,探出无数细密如织的黛色飞檐,一重重,一层层,倒映在平静如墨的水中。雾气缭绕间,古老的河房、形态各异的石拱桥、廊棚下悬垂的褪色灯笼,如同浸在水底的沉船遗迹,带着一种被时间凝固的静谧死寂。
没有灯火,没有人声。只有水生摇橹时,木桨摩擦船钉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响,在这水上迷城中,空洞得令人心悸。宋老似在昏迷中呢喃着什么,声音低不可闻。陆明之凑近,只断续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血证…扶桑木…蚕事…”
扶桑木?蚕事?像是呓语,又似关乎生死的托付!
水生将小船悄无声息地荡入一处几乎被垂柳和枯萎藤萝完全遮蔽的河埠头,靠在一块布满青苔的麻石上。他敏捷地跳上岸,系紧船缆。雾气中,一道低矮斑驳的后院木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露出一张女子苍白忧愁的脸,鬓边簪着朵己经发蔫的白棉花。没有任何交谈,女子默默让开身,水生迅速返回船上,背起气息奄奄的宋老。女子闪身在前引路。
幽深窄小的后弄堂,长满了滑腻的青苔,弥漫着浓浓的、阴凉潮湿的霉味。踏进院子,一股奇异而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蚕蛾独特的甜腥气,混杂着腐败桑叶和草木灰的土腥味,浓郁得几欲作呕。三间低矮瓦房环绕,中间天井地面湿滑黏腻。几只破旧的、能容人躲进去的大竹匾散乱地靠在墙根,覆着一层厚厚的白霜——不,是僵死的蚕!
这里是养蚕缫丝的窝点?陆明之心头掠过疑虑。女子推开了正屋门,里面景象更是触目惊心!满屋密密麻麻堆满了巨大的竹匾,层层叠叠几乎高到矮小的房梁!每一个匾里,都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白花花地结满了死蚕!厚得像暴风雪后凝固的积雪!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只有冰冷的尸骸堆积如山!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呼吸。角落勉强清出一块空地,铺着些干稻草和破棉絮。
水生将宋老小心翼翼地放在棉絮上。女子飞快地端来一个瓦盆,里面是滚烫的水和蒸软的新鲜桑叶捣成的泥糊。她用布巾浸透了药糊,开始麻利地清理宋老身上可怖的伤口。
“只能待一晚!”水生语速极快,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锐利地扫过堆满僵蚕的房间,“清早必须走!桑基圩那边有我们的人接!这里是废弃的僵水蚕房,味道重…但镇上的稽查队嫌晦气,极少查这里!”他的目光落在陆明之怀中紧紧抱着的谱本上,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后生…宋老拼死护住的东西…是什么?”
陆明之的心脏猛地一沉!扶桑木…蚕事…宋老的呓语!
“是种子,”陆明之的声音在死蚕堆砌的寂静中干涩无比,“一种…特殊的桑树种子。极其稀少,关乎许多人的活路。”谎言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水生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锐利仿佛要刺穿迷雾,却没有再追问。他转向女子:“阿芸,准备点干粮和伤药。”随即再次闪身消失在死寂院中,去安排明天的退路。
幽暗小屋里,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女子啜泣般清理伤口的细微声响、瓦盆中微弱的水汽、还有那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死蚕甜腥。
陆明之背靠冰冷的墙壁,怀中紧抱着那本封皮被水汽浸得发硬的谱本,望着草垫上那具仿佛只剩下一口气息的枯槁身躯。
那些被宋老用生命掩于血泥之下的“种子”,此刻仿佛己在这无边死寂的蚕冢之中,悄然生根,破土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