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破旧的木门在望,门框歪斜,糊在上面的窗纸破了几个洞,寒酸气扑面而来。
苏大海的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苏晚禾的脸上,他还在不遗余力地败坏着她的名声,仿佛她是十恶不赦的瘟疫。
“你这个丧门星!我们苏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嗓门极大,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砸在苏晚禾的心上,也砸向那些围拢过来的耳朵。
苏晚禾面无表情,脚步不曾有半分迟疑。
家?
这也能称之为家吗?
一个将她推入深渊的地方。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霉味和草木灰的陈旧气息涌了出来。
院子里堆着些杂物,几根歪歪扭扭的木头,一个豁了口的瓦罐。
就在这时,一个瘦弱的身影从昏暗的屋里踉跄着奔了出来。
是苏刘氏,她的母亲。
妇人头发枯黄,夹杂着明显的银丝,脸上布满了与年龄不符的深刻皱纹,身上的粗布衣裳洗得发白,还打着几个补丁。
当看清苏晚禾的刹那,苏刘氏像是被雷劈中一般,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那双本就黯淡的眼睛倏然睁大,难以置信地盯着苏晚禾,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刻,她像是疯了一样扑过来,一把将苏晚禾紧紧抱住。
那力道之大,几乎要将苏晚禾的骨头勒断。
“晚禾……我的晚禾……你……你没死……我的儿啊……”
沙哑的哭声撕心裂肺,带着无尽的悲痛和失而复得的狂喜。
温热的泪水瞬间浸湿了苏晚禾肩头的衣衫,那滚烫的温度,让她冰封的心,似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苏大海见苏刘氏这哭哭啼啼的样子,本就烦躁的心情更是火上浇油。
他上前一步,粗暴地想把苏刘氏拉开。
“哭什么哭!哭丧吗!这个小贱人命硬得很,阎王爷都不收!”
苏刘氏却死死抱着苏晚禾不放,仿佛一松手,女儿就会再次消失。
她充耳不闻苏大海的咒骂,只是将脸埋在苏晚禾的颈窝,压抑的呜咽声不断传来。
苏晚禾轻轻拍了拍母亲瘦削的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娘,我回来了。”
简单的五个字,却重若千斤。
苏刘氏哭得更凶了,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苏大海在一旁骂骂咧咧,言语越发不堪。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嫌不够丢人吗?赶紧给老子滚进去!”
苏刘氏这才微微松开苏晚禾,泪眼婆娑地拉起女儿的手,那手粗糙干裂,指节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
她没有看苏大海一眼,也没有反驳一句,只是牵着苏晚禾,默默地向里屋走去。
她的软弱,一如既往。
苏晚禾的心沉了沉。
这就是她的家。
一间摇摇欲坠的三间土坯房。
东边是苏大海和苏刘氏的房间,门帘破旧,隐约能看到里面的简陋陈设。
西边,也就是右手边的房间,是她那对双胞胎弟弟苏明焕和苏明杰的住处。此刻房门紧闭,不知里面是否有人。
而所谓的客厅,其实就是中间这一小块空地,连张像样的桌子都没有。
苏晚禾的“房间”,更像是一个笑话。
白天,几块长短不一的木板被收拢在墙角,毫不起眼。
到了晚上,这些木板才会被铺在冰冷的地面上,勉强算是一张床。
寒风轻易就能从墙缝和门缝里钻进来,冬天的时候,更是冷得像冰窖。
正房的左手边,搭着一个矮小的草棚,那就是厨房兼餐厅。
黑漆漆的灶台,几口缺了边的碗,这就是全部。
整个家,可以用家徒西壁来形容。
然而,就是这样破败的地方,却被苏刘氏收拾得异常清爽。
地面扫得干干净净,虽然东西简陋,但都摆放得井井有条。
空气中没有难闻的异味,只有淡淡的皂角清香,那是苏刘氏浆洗衣物后留下的味道。
苏晚禾被母亲牵着,走进了东边的房间。
苏刘氏关上房门,隔绝了苏大海在外面的咆哮。
她拉着苏晚禾在床沿坐下,昏暗的光线下,她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泪水又一次无声地滑落。
她伸出颤抖的手,想要触摸苏晚禾的脸颊,却又像怕惊扰了什么一般,停在半空。
“孩子……你受苦了……”
苏刘氏的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透着浓浓的心疼。
苏晚禾看着母亲憔悴的面容,那双曾经也算明亮的眼睛如今布满了红血丝,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有些喘不过气。
她反握住母亲冰凉粗糙的手,将脸颊贴在母亲的手背上,低声道:“娘,不苦。”
怎么会不苦?
被亲生父亲当成货物卖掉,被夫家诬陷克夫沉塘。
那种冰冷刺骨的河水,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她永生难忘。
但此刻,她不能在母亲面前流露出半分脆弱。
苏刘氏只是摇头,泪水掉得更急。
“怎么会不苦……是娘没用……是娘护不住你……”
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无声地控诉着自己的无能。
苏晚禾伸出手,轻轻抱住了母亲。
“娘,都过去了。”
她低声安慰,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是的,都过去了。
从她活过来的那一刻起,过去的苏晚禾就己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是钮祜禄·苏晚禾,哦不,是带着满腔恨意和不屈意志的苏晚禾。
她要让所有欺辱过她的人,付出代价。
就在母女二人相拥垂泪之际,院外又传来了新的喧哗声。
“他三叔!大海在家吗?我可是听说了,你家晚禾……哎哟,这不是真的回来了吗?”
一个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紧接着是一个粗声粗气的男声:“哼,真是奇了怪了,沉塘的人还能活过来,莫不是成了水鬼,回来索命了?”
苏刘氏闻声身体一僵,脸上血色褪尽。
苏晚禾的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是她的大伯苏大山和伯母钱氏。
这两人,向来看不起她家,平日里没少冷嘲热讽。
苏大海那点微薄的家产,他们也时常惦记着。
苏刘氏慌忙擦了擦眼泪,想要起身,却被苏晚禾按住了。
“娘,您坐着,我去。”
苏晚禾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松开母亲,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然后拉开了房门。
院子里,苏大山和钱氏正站在那里,苏大海则在一旁陪着笑脸,点头哈腰,与方才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
苏大山身材高壮,一脸横肉,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几分审视和轻蔑。
钱氏则生得尖嘴猴腮,一双三角眼滴溜溜地转着,透着精明和刻薄。
“哟,这不是晚禾侄女吗?真是命大啊!”钱氏率先开口,语气阴阳怪气,“听说被顾家沉了塘,我们还说,这孩子也是命苦。没想到,这阎王爷不收,又给送回来了。”
她的话语里,哪里有半分同情,分明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苏大山也哼了一声:“大海啊,不是我说你,女儿家出了这种事,本就该悄悄处理了。如今闹得人尽皆知,你苏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他这话,明着是教训苏大海,实则是在贬低苏晚禾。
苏大海连连称是:“大哥教训的是,是小弟管教不严。”
苏晚禾冷冷地看着他们表演,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
“大伯,大伯母,多日不见,二位还是这么喜欢多管闲事。”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钱氏一愣,没想到苏晚禾敢顶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苏晚禾,你怎么跟你大伯说话呢?没大没小的东西!果然是没人教养!”
“有没有人教养,就不劳大伯母费心了。”苏晚禾眼神平静无波,“我苏晚禾是死是活,是我苏家的事,似乎还轮不到外人来指手画脚。”
“外人?”钱氏气得拔高了声音,“我们是你嫡亲的大伯大伯母!你这不孝女,还敢说我们是外人?”
“哦?”苏晚禾挑了挑眉,“当初我爹要把我卖给顾家冲喜的时候,大伯大伯母可曾说过半个不字?我被顾家诬陷沉塘的时候,大伯大伯母可曾为我说过一句话?如今我侥幸活下来,二位倒是迫不及待地跑来看热闹,顺便落井下石。这样的亲戚,不要也罢。”
她的话,字字诛心,毫不留情。
苏大山和钱氏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难看至极。
他们没想到,这个以前在他们面前唯唯诺诺,连大气都不敢喘的苏晚禾,如今竟变得如此伶牙俐齿,句句都戳在他们的痛处。
“你……你这个……”钱氏气得手指着苏晚禾,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苏大山的面子也挂不住了,沉下脸喝道:“苏晚禾!你这是什么态度!目无尊长!你爹就是这么教你的?”
苏晚禾转向苏大海,淡淡道:“爹,大伯这是在怪你没教好女儿呢。”
苏大海被噎了一下,脸上青白交加,他既怕得罪苏大山,又被苏晚禾的硬气惊到。
“我……”
“哼!”苏大山重重一甩袖子,“不知好歹的东西!我们好心来看你,你倒反咬一口!大海,你这女儿,我看是中邪了!还是早点想办法处理掉,免得再连累苏家!”
“处理掉?”苏晚禾冷笑一声,“大伯是想让我再死一次吗?还是说,大伯也想尝尝被沉塘的滋味?”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同出鞘的利剑,首刺苏大山的心底。
苏大山被她看得心中一寒,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这个侄女,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那眼神,太吓人了。
钱氏也有些发怵,但嘴上仍不饶人:“你……你敢威胁我们?反了天了!”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苏晚禾语气平静,“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百倍奉还。大伯大伯母若只是来看个热闹,那现在热闹也看完了,请回吧。我家地方小,就不留二位喝茶了。”
这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苏大山和钱氏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拿苏晚禾无可奈何。
他们本想来看笑话,顺便奚落几句,没想到反被苏晚禾呛得哑口无言,还丢尽了脸面。
“好!好得很!”苏大山咬牙切齿,“苏大海,你好好管教你的女儿吧!我们走!”
说完,他拉着钱氏,气冲冲地走了。
那背影,怎么看都带着几分狼狈。
苏大海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又看看面色冷然的苏晚禾,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发现,自己这个女儿,似乎真的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而且,还带着一身的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