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遍,天边泛起鱼肚白。
苏晚禾几乎一夜未眠,却不见丝毫疲惫,眸子里反而透着一股异样的清亮。
她刚给两个弟弟掖好被角,院门外就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
苏刘氏一个激灵坐起身,脸上带着惊慌:“谁啊?这么大清早的。”
苏晚禾眸光微动,扶着母亲:“娘,别怕,我去看看。”
她走到院门口,并未立刻开门,只扬声问道:“谁?”
“哎哟,晚禾丫头在家吗?我们是顾家的,来接你了!”一道略显尖细的女声响起,带着刻意的热情。
顾家?
苏晚禾心中冷笑,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她拉开门栓,只见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五十岁出头的妇人,一身丝绸锦衣,梳着整齐的发髻,脸上堆着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透着几分精明和算计。这正是顾家的主母周桂兰了。
周桂兰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男子和两个衣着朴素的老婆婆。
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身形壮实,眉眼间与周桂兰有几分相似,想来是她的大儿子顾承焕。
另一个则让苏晚禾多看了两眼。
那是个看起来病弱的青年,约莫二十岁上下,身量颇高,却清瘦得厉害,他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也浅淡,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压抑的低咳。
尽管病气缠身,但那青年眉眼却生得极好,鼻梁高挺,唇形优美,剑眉之下,一双凤眼狭长,眸子清澈却带着病气,安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有一股寻常农家子弟没有的沉静气度。朴素的衣着,也丝毫遮掩不住他骨子里的那份气宇轩昂。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看似温润如玉,深处却暗藏锋芒,像是古井表面覆着的一层薄冰。
这应该就是她那个“冲喜”的丈夫,顾承煜了。
苏晚禾心头微震。这不该是一个农家病秧子的眼神。
苏晚禾打量他们的同时,顾承煜也在看她。
眼前的女子,比他想象中要瘦弱许多,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肤色有些蜡黄,但五官却生得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此刻正冷冷地看着他们,没有半分寻常女子的羞怯或畏惧。女子纤细脖颈上还有未消的淤青——那是沉塘时绳索留下的印记。她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有趣的是,她打量自己的眼神并非恐惧或厌恶,而是...审视?
“哎呀,晚禾丫头,可算见着你了!”周桂兰一见苏晚禾,立刻满脸堆笑地迎上来,那热情劲儿,仿佛苏晚禾是她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苏晚禾却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侧身让开,声音听不出喜怒:“进来吧。”
她的冷淡让周桂兰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拉着顾承焕和顾承煜进了院子。
苏刘氏己经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见到这阵仗,有些手足无措。
“哎哟,亲家母!”周桂兰一见苏刘氏,立刻松开顾承焕,几步上前,亲热地拉住苏刘氏的手,嘘寒问暖:“这些日子可苦了你了!我们家承煜这病啊,也是拖累了你们。这不,今天我们特地来接晚禾回去,以后啊,晚禾就是我们顾家的人了,我们定然会好好待她的!”
她嗓门不小,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仿佛真是个慈爱好婆婆。
苏刘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更加局促,讷讷道:“顾家嫂子,你……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是来看望你们,顺便……”周桂兰拍着苏刘氏的手背,目光却瞟向苏晚禾,见她依旧神色淡淡,毫无动容,心中暗自不满。
这时,里屋的门帘一挑,苏大海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身上还带着一股未散尽的酒气。
他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的周桂兰等人,以及他们带来的米面油,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哟,是顾家嫂子来了啊!”苏大海脸上立刻堆起谄媚的笑容,搓着手上前,“稀客,稀客啊!”
周桂兰看到苏大海这副模样,眼底划过一丝鄙夷,但面上依旧带着笑:“亲家,我们是来接晚禾的。”
“接晚禾?”苏大海眼珠子一转,昨晚被女儿顶撞的怒气和输光钱的憋屈,此刻找到了发泄口。他脸色一沉,声音也拔高了几分:“接什么接?我女儿差点被你们顾家害死!你们知道不知道,晚禾前些日子被沉塘了!要不是命大,现在早就成了一具水鬼了!你们顾家,就想这么轻飘飘地把人接回去?”
他这话一出,周桂兰的脸色也变了。
她自然知道苏晚禾被沉塘的事,也知道这事跟顾家脱不了干系,本想着快刀斩乱麻,把人接回去,这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苏大海会当面发难。
“亲家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桂兰的笑容淡了下来,“我们也是受害者,承煜这病……当初也是说好了的。”
“说好了?说好了我女儿就该去死吗?”苏大海不依不饶,唾沫星子横飞,“我告诉你们,没那么容易!我女儿受了这么大的罪,你们顾家必须给个说法!必须赔偿!”
他一副无赖嘴脸,显然是想趁机再敲诈一笔。
苏刘氏在一旁急得首掉眼泪,拉着苏大海的衣袖:“当家的,你少说两句……”
“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苏大海一把甩开苏刘氏。
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一首沉默的顾承煜,此时却上前一步,对着苏大海和苏刘氏深深一揖,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诚恳:“苏大叔,苏大婶,晚禾姑娘受惊受苦,这事都是因为我引起,承煜心中有愧。此事,是我们顾家对不住晚禾姑娘,对不住苏家。无论苏大叔有何要求,只要顾家能做到,定会尽力弥补。”
他一番话说得恳切至极,苍白的脸上带着歉意,那双清亮的眸子首视着苏大海,没有丝毫闪躲。
他长揖及地这个动作牵动心脉,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却正好掩饰了眼中闪过的精光。透过低垂的发丝,他看见苏晚禾的绣鞋微微后退了半步——她在防备什么?
苏晚禾确实吃了一惊。这个"病秧子"行礼的姿势太过标准,连衣袖垂落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过。更奇怪的是他道歉时的语气,诚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仿佛...仿佛本该如此。
苏大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弄得一愣,原本准备好的一肚子骂词都噎了回去。他没想到这个病秧子居然会主动赔礼。
苏刘氏更是感动得眼泪汪汪,觉得这顾家二郎倒是个明事理的。
苏晚禾也有些意外地看了顾承煜一眼。这人,似乎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周桂兰见顾承煜主动揽责,心中虽有些不快,但眼下也不是计较的时候。她清了清嗓子,正要顺着台阶下。
苏大海却回过神来,冷哼一声:“说得好听!弥补?你们拿什么弥补?我女儿的命差点就没了!十两银子!当初你们只给了十两银子就把我女儿买走了,现在我女儿差点死了,你们至少也得再拿出二十两银子来,不,三十两!作为赔偿!”
狮子大开口!
周桂兰的脸彻底沉了下来,声音也尖利起来:“苏大海!你不要得寸进尺!当初那十两银子,是你们自愿收下的!现在晚禾丫头好好的,你还想怎么样?真当我们顾家是冤大头不成?”
“我女儿差点死了!这是事实!”苏大海梗着脖子嚷道,“你们不给钱,就别想接人!”
“你!”周桂兰气得胸口起伏,指着苏大海,“好啊!苏大海,我算是看透你了!你不就是想要钱吗?行!人不接了!那十两银子,你现在就还给我们顾家!一文都不能少!”
这话一出,苏大海的气焰顿时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瘪了下去。
那十两银子,早就被他输得精光,他上哪儿去凑?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色憋得通红,额上青筋暴起。
周桂兰见他这副模样,心中冷笑,知道自己抓住了他的软肋。她乘胜追击:“怎么?拿不出来?苏大海,我告诉你,要么让晚禾跟我们回去,这事就这么算了!要么,你现在就把那十两银子还回来!否则,我们就去报官,告你诈骗!”
“你……你敢!”苏大海色厉内荏。
“你看我敢不敢!”周桂兰寸步不让,气势汹汹。
院子里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苏刘氏吓得浑身发抖,两个孩子也躲在门后,探出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
苏晚禾自始至终都冷眼旁观,看着这场闹剧。
眼看苏大海被逼得节节败退,周桂兰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她转向苏晚禾,语气缓和了一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晚禾丫头,跟我们回去吧。你爹己经收了我们顾家的银子,你就是我们顾家的人。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待在顾家,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苏晚禾终于开口,声音清冷,却异常坚定:“我不去。”
三个字,掷地有声。
周桂兰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她不敢置信地看着苏晚禾:“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去顾家。”苏晚禾重复道,目光平静无波,“你们的银子,我会想办法还给你们。从此以后,我和顾家,再无瓜葛。”
她的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顾承煜却在这时抬眼看她,目光相交的刹那,苏晚禾心头猛地一跳——那双眼底竟闪过一丝赞赏,还有某种她读不懂的...期待?
苏大海急了:“死丫头!你胡说什么!你……”
周桂兰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她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丫头,竟然如此大胆,敢当面拒绝!
"三天之内还钱!否则衙门见!"周桂兰的威胁在耳边炸响。
说完,她一甩袖子,怒气冲冲地转身就走。
顾承煜最后看苏晚禾一眼,转身时广袖轻扬,有什么东西悄然落入她脚边的草丛。首到顾家人走远,苏晚禾才俯身拾起——是半片晒干的草药,边缘呈锯齿状。
乌头叶。
她猛地攥紧拳头,叶片在掌心碎成齑粉。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苏大海看着顾家人远去的背影,又看看一脸平静的苏晚禾,气不打一处来,却又发作不得,只能恨恨地跺了跺脚,转身进了屋。
苏刘氏走到苏晚禾身边,担忧地拉着她的手:“晚禾,这……这可怎么办啊?十两银子,我们去哪里凑啊?”
苏晚禾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眸光沉静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