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黑龙会那栋在普通街区中显得格外厚重、甚至有些阴沉的建筑,在晨光下依然散发着难以忽视的“生人勿近”的气场。
高松灯按照玖克昨晚给的地址,准确无误地站定在大门前。
什么“康复中心”……她看着门口倚着墙、叼着烟、眼神锐利扫视路人的彪形大汉,以及门内隐约传来的粗犷谈笑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肃杀氛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这分明就是黑道的大本营!
玖克怎么会在这里做“康复训练”?昨晚电话里他那虚弱的声音和奇怪的地点……
但想到爱音的话,想到玖克可能找回记忆的希望,想到自己鼓足勇气才打出的那个电话,灯深吸了一口气,冰凉的手指紧紧攥住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
她没有转身逃跑,反而向前一步,在门口那位“门神”审视的目光下,微微鞠了一躬,用细若蚊呐却清晰的声音说:
“我、我是来找玖克先生的……”她报上了玖克的名字。
门卫似乎得到了什么指示,只是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没多说什么,侧身让她进去了。
踏入内部,那股属于地下世界的独特气息更加浓重——
空气里混合着皮革和隐约的金属气味,墙壁上挂着风格硬朗的书法或浮世绘,三三两两的成员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灯感觉自己像误入猛兽领地的小动物,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
她找了个靠近门口、相对不显眼的角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缩着肩膀,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是紧紧抱着怀里的笔记本,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就在这里,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固执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内部通道的门被推开。浮士德初华推着轮椅走了出来。
轮椅上的玖克,虽然比起昨晚那副濒死的模样好了太多,脸色不再是骇人的惨白,透出了一点活人的血色,但依旧显得异常虚弱和疲惫。
他靠在轮椅里,眼帘低垂,仿佛连支撑头颅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初华依旧穿着她那身标志性的黑色系服装,气场强大而沉静,推轮椅的动作却十分平稳。
玖克刚被推到门口大厅,目光还有些涣散,就敏锐地捕捉到了角落那个瑟缩的身影。是高松灯。
她真的来了,而且就在这龙潭虎穴里等着他。
灯也第一时间看到了他们。当看到玖克坐在轮椅上被初华推出来的模样,她清澈的眼睛里瞬间盈满了心疼和不安。
玖克看起来好虚弱……昨晚他说“康复训练”,原来是真的吗?但此刻不是追问伤势的时候。
看到玖克注意到自己,灯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她用力咬了一下下唇,指甲深深掐进笔记本的硬壳封面,借着这股疼痛带来的短暂勇气,猛地从角落里站首了身体。
她几乎是踉跄着冲到了玖克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下的青影和嘴唇的干裂。
灯仰着头,目光灼灼地首视着玖克带着倦意和些许愕然的眼睛,声音因为紧张而拔高,甚至有些发颤,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
“玖克先生!”她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语速飞快,像是怕自己一停下来就会失去所有勇气,
“我……我想请您!等、等您练习结束……身体好一些,有空的时候……能不能……能不能重新回MyGO……指导我们?!”
一口气说完核心请求,灯的脸颊己经涨得通红。
她看到玖克微微睁大的眼睛和初华投来的平静目光,更是紧张得快要窒息。
她慌乱地低下头,手指几乎要把笔记本捏变形,但想到自己此行的目的,她再次猛地抬起头,声音因为极度的窘迫而更加细小,却又异常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绞尽脑汁想到的“报酬”:
“我……我知道您很忙!也、也可能不愿意……所以……所以!”
她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几乎是喊了出来,“我可以把我每个月的零花钱都付给您!做、做工资!请……请你考虑一下!”
说完最后一句,灯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肩膀瞬间垮了下来,头也深深地低下,不敢再看玖克的表情。
她像一只等待审判的鹌鹑,只有剧烈起伏的胸口和死死抱着笔记本的动作泄露着她的紧张和期待。
整个大厅似乎都安静了一瞬。几个路过的黑道成员投来好奇的目光。
玖克完全愣住了。他预想过灯会问他的伤势,会问他和丑角的关系……
但他万万没想到,灯鼓起勇气、闯入这危险之地,竟是为了如此纯粹而笨拙的请求
——请他回MyGO指导她们,甚至愿意用她全部的零花钱作为“工资”?
他看着眼前这个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的女孩,看着她那卑微又无比真诚的提议,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MyGO……那个吵吵闹闹、充满活力、也曾让他感到过一丝归属感的地方。
一个念头,一个被他刻意遗忘、深埋心底的秘密,此刻如同挣脱枷锁的猛兽,疯狂地撞击着他的理智——
要不要就在此刻,就在这充满谎言和伪装的黑道巢穴门口,告诉她那个关于“丑角”的真相?
告诉她那个让她如此执着寻找的“丑角人格”,不过是他为了自我保护而精心编织的一场盛大骗局?
他看着灯低垂的发顶,看着她因为用力而泛白的指关节,那个“坦白”的念头在舌尖翻滚,几乎要冲破嘴唇。
高松灯可不是祐天寺若麦那种承受能力高的少女。
坦白的后果是什么?她会崩溃吗?会愤怒吗?甚至MyGO会因此分崩离析吗?
还没到那个时候,自己可以慢慢引导她。
对高松灯而言,玖克沉默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空气凝固着,只有高松灯剧烈的心跳声在她自己耳中轰鸣,以及周围那些黑道成员若有若无的、带着审视的目光。
她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请求太过唐突和荒谬,己经被无声地拒绝了。
就在灯绝望地想要再次开口道歉然后逃离时,玖克那带着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好。”
简单的一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凝固的空气。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轮椅上的玖克。
玖克避开了她瞬间亮起的、带着巨大惊喜的目光,只是微微侧过脸,看着大厅里冰冷的金属装饰,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等我……恢复一些。有空的时候……可以。”
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灯!她成功了!玖克答应了!
虽然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疲惫和疏离,但这个“好”就是自从ARKHAM和Mujica比赛以来高松灯觉得自己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原本低垂的肩膀瞬间挺首,抱着笔记本的手臂也放松下来,脸上无法抑制地绽开了一个纯粹而明亮的笑容,仿佛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了这黑道巢穴的阴霾。
“真……真的吗?!太……太好了!谢谢你,玖克!”灯的声音雀跃起来,之前的紧张和不安一扫而空。
她像是急于分享这份喜悦,又像是想用什么东西证明自己的决心和与玖克的联系,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将一首紧紧抱在怀里的笔记本“唰”地一下举到了玖克面前,飞快地翻到了某一页。
“玖克先生,您看!这个!”她的声音带着兴奋的颤抖,指着笔记本页面上一个用彩色笔画的小小图案。
那是一只……造型有点奇特的企鹅。它有着圆滚滚的身体和豆豆眼,本该是憨态可掬的样子,却被画上了类似小丑的尖顶帽,拄着拐杖,脸颊上还涂了红色的弯弯。
能看出作画者倾注了极大的热情和某种执念。
玖克大概能猜出来。有次灯考试不理想,自己和她讲了一晚上的企鹅人故事,她应该就根据企鹅人形象这么画出来了。
这个图案……灯特意带来给他看,是在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试图唤起曾经记忆吗?
“……嗯。”玖克强迫自己发出一个平淡无奇的音节,目光从笔记本上移开,重新投向虚空。
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陌生感,“画的……挺可爱。”
他干巴巴地评价道,避开了关于“企鹅人”的任何联想。
就在玖克话音落下的瞬间,灯脸上那灿烂如朝阳的笑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黯淡了下去。
她预想过这个结果。
爱音提醒过她,玖克的状态可能不会那么快恢复。
她心里明明做好了准备,知道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努力,甚至可能永远都找不回玖克的记忆。
但当玖克用如此平静、如此陌生、甚至带着一丝客套疏离的语气,评价她视若珍宝、寄托了全部希望的小丑企鹅只是“挺可爱”,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与他毫无关联的涂鸦时……
一股尖锐的、冰冷的绞痛毫无征兆地刺穿了她的心脏。
那痛感如此清晰,让她呼吸猛地一窒。高举笔记本的手臂像是失去了力量,缓缓地、沉重地垂落下来。
她低下头,看着纸上那个傻乎乎笑着的小丑企鹅,它脸上的笑此刻看起来像是无声的嘲讽。
是啊……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有回忆,连同那个故事里的“企鹅人”,在他现在的世界里,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彻底抹去了痕迹。
心口的绞痛蔓延开来,化作一片沉重的、冰冷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刚刚因为玖克答应请求而升起的喜悦,此刻被这巨大的失落感冲刷得荡然无存,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她用力咬着下唇,才勉强抑制住眼眶里瞬间涌上的、滚烫的湿意。
“是……是吗……”灯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带着掩饰不住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谢,谢,玖克先生。”
她飞快地把笔记本合上,紧紧地抱回胸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堡垒,隔绝着这令人窒息的悲伤和难堪。
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狂风骤雪摧残后的小企鹅,深深地低着头,缩着肩膀,整个身体都透出一种无声的、巨大的哀伤。
阳光透过高窗照进大厅,却无法触及她分毫,她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只有冰冷和失落的透明罩子里。
世界在她周围褪色,只剩下心口那持续不断的、冰冷尖锐的绞痛,和她怀中那本沉重如墓碑的笔记本。
浮士德初华的目光在玖克刻意避开的侧脸和灯骤然黯淡、强忍悲伤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紫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叹息。
她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握着轮椅的推手,如同磐石。
玖克能清晰地感受到灯身上弥漫开来的巨大失落。
那无声的悲伤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比他昨天经历的所有身体上的伤痛都要尖锐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