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云京还沾着露水,菜市场的吆喝声像涨潮的海水漫进老小区。
李婶的竹篮里堆着带泥的青菜,正跟蹲在台阶上敲烟锅的王大柱说话,竹篮边缘的芹菜叶被风掀起,扫过王大柱磨得起球的裤腿。
“昨儿我在楼道撞见小瑞,那孩子眼尾亮得跟点了灯似的。”李婶压低声音,食指戳了戳自己眼角,“你说怪不怪?前儿还蔫头耷脑送外卖,今儿瞧着倒像换了个人——对了,我家闺女在翡翠市场当收银员,说看见他切出块冰阳绿!”
王大柱的烟锅“咔”地磕在台阶上,火星子溅到裤脚,他也没察觉,只盯着李婶发皱的眉心:“他爹走得早,他妈摆修车摊手都磨出茧子,哪来的钱赌石?”他摸出根皱巴巴的烟卷,火机“咔嗒”响了三声才点着,“上回老张头被人骗买假玉,躺床上三天起不来……小瑞这孩子实诚,可别被人当枪使。”
李婶的菜篮晃了晃,两颗土豆骨碌碌滚到王大柱脚边。
她弯腰去捡,抬头时看见张瑞从楼道口出来,工服口袋鼓鼓囊囊的,像是揣了块石头。
“小瑞!”她首起腰笑,眼角的皱纹堆成花,“吃了没?婶子这儿有刚摘的嫩菠菜,给你捎两把?”
张瑞顿住脚步,晨光里他瞳孔黑得发亮,像浸了墨的琉璃。
“不用了李婶,我妈熬了粥。”他冲两人点点头,往小区外走。
王大柱的烟卷烧到指尖,他猛地抖了抖手,烟灰簌簌落在地上,跟张瑞的脚印混在一起。
中午的阳光晒得老楼瓷砖发烫。
张瑞推开门,萝卜汤的甜香裹着煤炉的焦糊味扑面而来。
母亲张素芬正踮脚擦橱柜顶,蓝布围裙上沾着机油渍,见他进来,忙扶着腰首起身子:“洗把手吃饭,我给你留了鸡腿。”
“妈,你腰又疼了?”张瑞上前扶住她胳膊,手指刚触到母亲腕骨,突然一阵热流从眼底窜起——他竟看见母亲皮肤下淡青色的脉络,其中一条像被墨染过,从手腕延伸到肩胛骨。
张素芬被他攥得一怔,伸手拍了拍他手背:“老毛病了,擦橱柜时扭了下。对了,王大柱叔早上来问你,说看你最近总往城外跑……”
张瑞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昨天翡翠市场角落那几个熟面孔,金棕发男人骂他“外卖狗”时的冷笑,还有他们盯着翡翠料子的眼神。
“妈,”他关上门,声音放得很轻,“以后有人问我去哪儿,你就说送外卖跑远单。老宅的事……先别往外说。”
张素芬的手停在汤勺上,油渍在勺面晃出细碎的光。
她盯着儿子绷紧的下颌线,忽然想起他十二岁那年,被隔壁小孩抢了书包,也是这样咬着后槽牙说“妈我自己解决”。
“好。”她把鸡腿夹进他碗里,油星子溅在他工服上,“你自个心里有数就行。”
下午的阳光斜斜切进楼道时,林小雨来了。
她抱着本《古文字学纲要》,书脊用透明胶粘着,封皮角落卷了边。
“张瑞哥,”她站在门口,发梢沾着细碎的金粉,“我借你的《金石录》看完了,想换本《古镜图录》。”
张瑞接过书,指尖扫过卷边的位置。
热流再度从眼底涌来,他清晰看见纸张纤维的断裂处——是被指甲反复抠过的痕迹。
“这书你看了三遍?”他抬头,林小雨的瞳孔猛地缩了下,像受惊的小鹿。
“你……怎么知道?”她后退半步,后腰抵在门框上。
张瑞这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
他低头翻书,刻意放软声音:“封皮卷边的位置跟我上次借你时不一样,应该是常翻同一章。”他转身从书架抽书,余光瞥见林小雨盯着他后颈,眼神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探究。
等林小雨抱着新书离开,张瑞关上门靠在门板上。
窗外的风掀起窗帘,吹得桌上的《古镜图录》哗哗翻页,停在“汉代透光镜”那章——镜面刻着云雷纹,跟他藏在抽屉里的青铜古镜几乎一模一样。
深夜十一点,张瑞摸出压在枕头下的古镜。
月光透过纱窗落在镜面上,幽青色的铜锈突然泛起细密的波纹,像有活物在底下游动。
他刚把镜子举到眼前,镜面猛地一震,差点砸在鼻梁上。
“嗡——”
一声极轻的震颤从掌心传来。
张瑞屏住呼吸,突然听见窗外“咔嚓”一声。
他猛地转头,只见晾衣绳上的蓝布衫被风掀起,露出铁栏杆外一片晃动的树影——有个黑影闪过,比夜色更浓,等他扑到窗边,只看见地上半截被踩断的树枝,还沾着新鲜的绿汁。
“谁?”他对着窗外喊,声音撞在对面楼墙上,又哑又闷。
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
张瑞转身,正看见古镜在月光下泛着幽光,镜面上原本模糊的纹路突然清晰起来:两条交缠的螭龙,嘴里各衔着一粒珠子,珠子位置恰好对应他左右瞳孔。
“叮——”
像有根银针扎进眼底。
张瑞捂住眼睛,热流从眼眶首窜到天灵盖,疼得他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等痛感退去,他无意识地看向床头——母亲的手正搭在被子上,腕骨处的脉络清晰得像刻在玻璃上,那条发灰的脉络比白天更明显了,正沿着血管往手肘爬。
“妈!”他扑到母亲床前,张素芬被惊醒,迷迷糊糊摸他额头:“大半夜发什么疯?”
“你的手腕是不是又疼了?”张瑞抓住她的手,指尖微微发抖,“是不是使不上劲?有时候半夜会麻醒?”
张素芬愣了愣,抽回手揉了揉腕子:“老毛病了,修车拧螺丝拧的……你咋知道?”
张瑞没说话。
他盯着母亲腕间发灰的脉络,听着窗外风刮过树叶的沙沙声,突然想起白天王大柱皱眉的模样,林小雨探究的眼神,还有窗外那道黑影。
古镜还在枕头下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他突然意识到,从他捡起这面古镜的那天起,有些东西就再也回不去了。
张素芬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嘟囔:“睡吧,明儿还要送外卖……”月光照在她后颈,张瑞看见她后颈也有条发灰的脉络,正缓缓往耳后延伸。
他攥紧古镜,指节泛白。
窗外,有片叶子轻轻落在窗台上。
叶尖挂着一滴露水,在月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极了某双藏在暗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