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烽火录

第6章 钢铁的摇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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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南疆烽火录
作者:
金陵说书人
本章字数:
9782
更新时间:
2025-06-09

解放牌卡车的引擎嘶吼着,像一头头被强行唤醒的钢铁巨兽,在浓墨般的夜色中喷吐着灼热的白雾。车斗里,拥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新兵们抱着自己刚刚领到的、散发着新棉布和棉花气味的被装包裹,蜷缩在冰冷的、沾满油污和泥垢的车厢板上。没有座位,只有冰冷的钢铁。车轮碾压着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次颠簸,都让车厢里的人像簸箕里的豆子一样,被高高抛起,又重重落下,骨头撞击着冰冷的车板,发出沉闷的响声。

寒冷,是侵入骨髓的。南国冬夜的湿冷,无孔不入,穿透崭新的棉衣,钻进每一个毛孔。汗水浸湿的内衣紧贴着皮肤,被寒风一吹,瞬间变得冰冷黏腻,像一层冻结的蛇皮。黑暗中,牙齿打颤的声音此起彼伏,混合着粗重的呼吸和压抑的呻吟。

李卫国紧靠在一个冰冷的、凸起的工具箱边角上,怀里死死抱着那套小号的军装和杂物方块。每一次剧烈的颠簸,他的身体都被无情地甩向冰冷的铁壁,左肩胛骨下那个旧伤点像埋着一颗被不断锤击的钉子,酸胀的钝痛一波波扩散开来,与寒冷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意志。他咬紧牙关,下巴绷得死紧,将每一次冲到喉咙口的痛哼死死压了回去。黑暗中,他能感觉到旁边王铁柱那壮硕的身躯像个热源,但也像块滚动的石头,时不时撞到他身上。

“他娘的……这破路……要把人颠散架了……”王铁柱瓮声瓮气地抱怨着,声音被引擎的轰鸣和风声撕扯得断断续续。他怀里抱着他那套大号军装,包裹成了他的缓冲垫,但每次颠簸,他那庞大的身躯依旧撞得车厢板哐哐作响。

“忍……忍忍吧……”赵海波的声音带着颤音,眼镜片在偶尔掠过的车灯反光下闪烁,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试图减少撞击面。

“俺……俺想吐……”侯小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小脸在黑暗中煞白。他头上那顶过大的棉帽歪斜着,几乎盖住了眼睛。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默和忍耐在冰冷的车厢里蔓延。旅途的疲惫、身体的痛苦和对未知的茫然,像沉重的铅块,压在每个人的心头。李卫国闭上眼,努力将意识从身体的痛苦中抽离。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现:张婶穿透门板的哭嚎,父亲砸在桌上的咆哮,电线杆上鲜红的告示,体检帐篷里老军医审视的目光,还有那个魁梧军官雷霆般的吼声——“这点破伤,在战场上,屁都不是!别给老子丢人!” 那吼声像鞭子,抽打着他的神经,让后背的疼痛似乎都带上了一种被强加的、耻辱的意味。

不知颠簸了多久,引擎的嘶吼声终于开始减弱,车速慢了下来。前方,浓稠的黑暗中,骤然亮起一片刺目的、雪白的光!

那光芒如同利剑,瞬间劈开了沉重的夜幕,也刺痛了车厢里习惯了黑暗的每一双眼睛。新兵们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卡车驶入了一个被巨大探照灯笼罩的区域。强光无情地扫过车身,将车厢里每一张疲惫、茫然、沾满尘土的脸庞照得纤毫毕现。光芒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南国特有的、带着水汽的黑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橡胶、机油、铁锈和某种热带植物腐败气息的、难以形容的味道,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车轮碾过松软的地面,发出扑扑的闷响。卡车缓缓停下,粗暴的刹车让车厢里的人再次向前猛冲,挤作一团。

“下车!都下车!动作快!” 车外传来粗犷、严厉、不容置疑的吼声,伴随着金属敲打车板的哐哐巨响。

车厢挡板被猛地放下。刺骨的寒风夹杂着橡胶林特有的、带着微微腥甜的气息,猛地灌了进来。新兵们像被驱赶的牲口,抱着自己的包裹,手脚并用地往下爬。冰冷的脚踏在松软、湿黏的红土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到头顶。

眼前是一个巨大的、被铁丝网和探照灯严密包围的营地。几盏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巨人的独眼,冷酷地扫视着这片临时被圈禁的土地。灯光下,可以看到一排排低矮、简陋的营房,墙壁是用粗糙的红砖或竹篾夹泥垒砌而成,屋顶覆盖着深色的油毡或石棉瓦。营房之间是踩踏出来的泥泞小路。更远处,是连绵起伏、在夜色中如同巨大兽脊般的墨绿色山峦剪影,沉默地俯视着这片灯火通明的喧嚣之地。

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带着南方边境特有的、挥之不去的闷热感,与刺骨的寒风形成诡异的矛盾体。橡胶林腐败的气息和远处山峦植被的浓郁青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陌生而略带压迫感的背景气味。

“集合!按车列集合!动作快!磨蹭什么!” 严厉的吼声再次炸响,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感。

李卫国抱着小号军装包裹,和王铁柱、赵海波、侯小兵一起,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的红泥地上,朝着一个被灯光照亮的小土坡跑去。土坡上,几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旧军装的身影如同黑色的剪影,背着手矗立在那里,像几块沉默的礁石。其中一人身材中等,并不特别魁梧,但站姿挺拔如松,仿佛脚下生了根。灯光斜斜地打在他脸上,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和紧抿的、透着一股冷硬气息的嘴唇。他帽檐压得很低,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在强光下锐利如鹰,正冷冷地扫视着下面混乱、疲惫、如同难民般的新兵队伍。那目光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审视、挑剔和一种毫不掩饰的漠然。

他就是陈大山。李卫国他们这个新兵班的班长。

新兵们像一群受惊的羊,在土坡下勉强聚拢,排成了歪歪扭扭、高矮不齐的队伍。寒风呼啸,吹得单薄的棉衣猎猎作响,新兵们抱着各自的包裹,瑟瑟发抖,脸上写满了疲惫和茫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尘土味和橡胶林腐败的气息。

陈大山向前一步,走下土坡,脚步沉稳,踏在松软的红土地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队伍前方几米处站定,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的脸庞。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砂纸打磨金属般的粗粝质感,穿透呼啸的寒风,钻进每个人的耳朵:

“我叫陈大山!是你们的新兵班长!”

声音停顿了一下,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似乎更加锐利。

“从今天起,你们脚底下踩的这片地,就是军营!你们身上这层皮,” 他的目光扫过新兵们怀里抱着的军装包裹,“就是军装!穿上了它,你们就不再是老百姓!是兵!是战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是孬种,趁早给老子滚蛋!这里,没有爹妈伺候!没有热炕头!只有规矩!只有纪律!只有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砸进新兵们的心坎里。王铁柱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但眼神里也带上了一丝敬畏。赵海波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侯小兵缩了缩脖子,试图把自己藏在高个子后面。李卫国抱着那套小号军装,感觉后背的旧伤在陈大山冰冷的目光下,又开始隐隐作痛。

“听清楚没有?!”陈大山猛地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

新兵队伍里一片死寂,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有些发懵。

“听清楚没有?!”陈大山再次吼道,声音更加狂暴,带着一种要将人灵魂都震碎的压迫感。

“……听……听清楚了……”队伍里响起几声稀稀拉拉、底气不足、带着颤抖的回应。

“都没吃饭吗?!蚊子哼哼?!”陈大山一步跨前,几乎要贴到前排一个新兵的脸上,那双眼睛在帽檐的阴影下闪烁着骇人的寒光,“老子再问最后一遍!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这一次,恐惧和求生欲压倒了茫然,新兵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声音参差不齐,却带着破音的震撼,在空旷的营地上空回荡。

“哼!”陈大山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显然对这群新兵蛋子的反应并不满意。他不再废话,猛地一挥手,动作干脆利落,指向不远处一排低矮的营房:

“现在!抱着你们的铺盖卷!滚进你们的狗窝!三排七班!门口有牌子!十分钟!把你们那身老百姓的皮给老子扒了!换上军装!十分钟后!全副武装!外面集合!迟到一秒,今晚都别想睡!”

命令如同钢刀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新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的陀螺,轰然散开,抱着包裹,在泥泞的红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起来,寻找着那标着“三排七班”的营房。黑暗中,不时有人摔倒,包裹散开,引来低声的咒骂和手忙脚乱的收拾。

李卫国和王铁柱、赵海波、侯小兵挤在一起,凭借着侯小兵眼尖,很快找到了那间位于营房最角落的低矮屋子。门口挂着一块歪歪扭扭写着“三排七班”的木牌。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布满裂缝的木板门,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味、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潮湿泥土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几乎让人窒息。屋里没有灯,只有门口透进来的一点微弱光线,勉强照亮了内部的轮廓。

屋子不大,靠墙两排用粗糙木板和砖头搭成的通铺,上面铺着薄薄一层发黑的稻草。稻草上散乱地扔着几张破旧的、沾满污渍的草席。墙壁斑驳,布满霉点和雨水渗透的痕迹。地面是踩得板结的红泥,坑洼不平。角落里堆着些破旧的扫把、铁锹之类的杂物,散发着一股铁锈味。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一个破洞里透进来的、被铁丝网割裂的探照灯光柱,斜斜地打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

这就是他们的“狗窝”。

“他娘的……这……这能住人?”王铁柱抱着大包裹,站在门口,被屋里的气味和景象惊呆了,瓮声瓮气地抱怨。

“快!别愣着了!只有十分钟!”赵海波第一个反应过来,抱着自己的包裹,踉跄着冲进去,寻找着铺位。侯小兵也像只受惊的兔子,哧溜一下钻了进去。

李卫国最后一个走进这间弥漫着腐败气息的屋子。冰冷的霉味和汗臭刺激着他的鼻腔。他借着门口微弱的光线,目光扫过那两排散发着潮湿气息的通铺。铺位有限,靠近门口的几个位置相对干燥一点,稻草也似乎厚实些。里面的位置紧挨着渗水的墙壁,稻草湿漉漉地贴着地面,霉味更重。

王铁柱己经凭借体型优势,毫不客气地抢占了门口一个看起来最“好”的铺位,正手忙脚乱地拆自己的包裹。赵海波也抢到了一个靠近门口的铺位。侯小兵则机灵地占住了王铁柱旁边的位置。只剩下最里面、最靠近湿冷墙壁、稻草最薄最脏的两个铺位还空着。

李卫国抱着他那套小号军装,默默地走到最里面那个铺位前。脚下的红泥地冰冷湿黏。他放下包裹,手指触碰到铺位上那层薄薄、潮湿、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稻草和冰冷的草席。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王铁柱正笨拙地抖开他那套崭新的大号军装,脸上带着兴奋的傻笑。灯光勾勒出他那身板强壮的轮廓。

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屈辱和自嘲的感觉,再次涌上李卫国的心头。预备役的烙印,从被装处那套小号军装开始,一首延伸到了这间营房里最阴暗潮湿的角落。

他不再犹豫,迅速解开自己的包裹。崭新的草绿色军装露了出来,在昏暗中依旧带着一种生涩的、不属于这个破败环境的光泽。他脱下身上那件沾满灰尘和汗渍的旧蓝布棉袄,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单薄的上身,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拿起那件小号的军装上衣,布料粗糙而僵硬。他忍着后背旧伤牵扯的酸痛,费力地将手臂伸进袖管。

衣服果然小了。

肩膀和胸口绷得紧紧的,布料拉扯着皮肤,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胸腔被束缚。袖口短了一截,露出苍白的手腕。当他试图扣上风纪扣时,布料紧绷着脖子,带来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李卫国咬着牙,用尽力气,终于将风纪扣死死地扣上了。冰冷的金属扣紧贴着喉结,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清晰的摩擦感。他拿起军裤,同样紧绷,裤腿短了,勉强盖住脚踝。他系上同样显得细小的腰带,感觉整个身体都被这身不合体的军装紧紧地箍住,像被套上了一层绿色的、冰冷的枷锁。

他抬起头。门口,王铁柱己经换好了他那身崭新的大号军装。虽然扣子扣得歪歪扭扭,裤腿也挽起一截,但那身板撑起军装,竟也有了几分挺拔的雏形,脸上洋溢着傻呵呵的满足。赵海波的军装略显宽大,但还算合身,他正笨拙地整理着衣领。侯小兵则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孩子,帽子依旧过大,军装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袖子挽了好几道,正对着墙上一块破玻璃碎片挤眉弄眼。

王铁柱看到李卫国换好衣服,立刻咧开嘴笑了:“卫国哥!换好了?精神!真精神!”他大大咧咧地走过来,习惯性地想拍李卫国的肩膀表示亲热。

李卫国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王铁柱的手掌。动作突兀而僵硬。

王铁柱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不解地看着李卫国:“卫国哥……?”

李卫国没看他,只是低下头,用力拉扯了一下紧绷的袖口,声音低沉而冰冷:“集合时间快到了。”

就在这时,屋外猛地炸响一声短促、嘹亮、如同撕裂布帛般的哨音!

“嘟——!”

紧接着,是陈大山那炸雷般的吼声,穿透薄薄的木板墙,带着令人心悸的力量狠狠撞进每个人的耳膜:

“七班的!滚出来集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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