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染了清河坊老街。一盏盏红灯笼在老旧的屋檐下亮起,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投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喧嚣了一天的老街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运河水流淌的汩汩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
苏记小馆送走了最后一位心满意足打着饱嗝的熟客,拉下了半卷的卷帘门,隔绝了外面的世界。店堂里弥漫着饭菜残留的余香、清洁剂的味道,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苏暖帮着妈妈把最后几张桌子擦干净,把凳子反扣在桌上。做完这一切,她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累坏了吧?快去洗个澡歇着。”苏妈妈心疼地递过一杯温水。
苏暖接过水杯,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大半杯,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才感觉那股燥热稍稍退去。“还好,妈。”她抹了抹嘴角的水渍,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厨房方向。
那把老菜刀。
刚才那奇异的、仿佛错觉般的嗡鸣和温润感,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妈,你先上去休息吧,我收拾下厨房就睡。”她找了个借口。
“行,那你快点啊,别太晚了。”苏妈妈不疑有他,叮嘱了几句,便和苏爸一起上了二楼。
卷帘门落下的缝隙里,透进几缕清冷的月光。店里只剩下苏暖一个人。她关掉了大灯,只留了一盏悬挂在厨房门口、光线昏黄的老旧白炽灯泡,像一只疲惫的眼睛。
她放轻脚步,走进狭小的厨房。油烟的气息尚未散尽,灶台冰冷。她的目光第一时间锁定了刀架上那把乌木柄的老菜刀。
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刀身呈现出一种深沉内敛的幽光,仿佛收敛了所有的锋芒。
苏暖的心跳莫名有些加速。她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犹豫,轻轻触碰那冰凉的刀身。
触感坚硬,冰冷,和平时并无不同。
难道是太累了,产生幻觉了?
她有些失望,又有些不甘心。刚才那种感觉,如此真实……她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
就在她掌心完全贴合那被磨得光滑温润的乌木刀柄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震颤,再次从刀柄深处传来!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唤醒,搏动了一下!紧接着,一股温润的气息,顺着刀柄,如同涓涓细流,缓缓渗入了她的掌心,沿着手臂的经络,向上蔓延,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洋洋的舒适感!
苏暖浑身一震,猛地瞪大了眼睛!不是幻觉!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厨房那扇小小的、蒙着油垢的窗户。
窗外,一轮皎洁的满月,正悬挂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辉如练,透过窗棂,静静地流淌进来。其中一缕月光,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她手中紧握的刀身上!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清冷的月光,在接触到黝黑刀身的瞬间,仿佛不再是虚无的光线,而变成了某种……流动的、银色的液体!它不再反射,而是如同被海绵吸收的水分,悄无声息地、丝丝缕缕地渗入了那幽深的刀身之中!
刀身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浮现出极其细微、如同毛细血管般复杂的银色纹路!那些纹路极其古老玄奥,一闪即逝,仿佛月光在其内部勾勒出了某种神秘的脉络!与此同时,刀柄传来的温润感骤然增强,仿佛有了生命般在她掌心脉动,与她体内那股因激烈斗膳而激荡的、尚未平息的某种力量隐隐呼应!
苏暖的呼吸瞬间屏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手中这正在“吞噬”月光的老刀,看着刀身上那昙花一现的奇异纹路,感受着掌心那越来越清晰的、如同活物般的脉动!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茫然、甚至一丝本能的敬畏感,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这……这到底是什么?!
“好一把‘吞月’刀。”一个苍老、沙哑,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店堂里响起。
声音不大,却像在苏暖耳边敲响了一口古钟,震得她头皮发麻!
“谁?!”苏暖猛地转身,心脏狂跳,手中紧握着那柄变得温热的老刀,本能地摆出了防御的姿态,目光锐利如电,射向声音来源!
只见靠近门口那张油腻的长条桌旁,不知何时,竟悄无声息地坐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浆烫得异常挺括的深灰色盘扣唐装,身形清瘦,背对着厨房门口的光,大半张脸隐在阴影里,只有花白的鬓角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在昏黄的光线下微微反光。他坐姿笔挺,像一株苍劲的老松。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巴掌大的、包浆温润的紫砂小壶,旁边是一个同样小巧的白瓷茶杯。杯中茶汤澄澈,袅袅升起一丝极淡的白气,散发着清雅的龙井香气。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卷帘门明明只落下一半,但刚才她进来时,店里绝对空无一人!
苏暖的寒毛瞬间炸起!这人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平静,却像深潭,让她本能地感到极度危险!
那老者缓缓地、极其优雅地端起白瓷杯,凑到唇边,轻轻啜饮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在自家庭院赏月品茗。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的一声。
他终于微微侧过头,朝向厨房门口的方向。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癯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最让苏暖心惊的是他那双眼睛——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又隐在阴影里,但那目光却像实质的针,瞬间穿透了昏暗的光线,精准地落在了苏暖的脸上,以及她手中紧握的那把老菜刀上!
那眼神,沧桑、深邃,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了一切。
“刀鸣月引,膳力初醒。”老者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沙哑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苏暖的心弦上。“小丫头,天赋不错。可惜,尚在‘庖丁’门外徘徊,空耗宝刀灵性。”
庖丁?膳力?这些陌生的词语,如同惊雷般在苏暖混乱的脑海中炸开!她握刀的手心全是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但骨子里那股倔强让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你……你是谁?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者没有首接回答,只是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苏暖,目光在她手中的老刀上停留片刻,又移回到她那张写满惊疑、却依然强撑着镇定的年轻脸庞上。
“今日那‘蟹酿橙’,火候尚可,刀工初窥门径,心思也算灵巧。”他慢悠悠地评价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以凡俗之技,借一点食材灵蕴的边角,能引动一丝膳力共鸣,逼退那不成器的蠢物,倒也……马马虎虎。”
苏暖瞳孔微缩!他竟然看到了!看到了她和李胖子的冲突!甚至……似乎看透了她做菜时那种奇妙的、仿佛与食材心意相通的状态?
“你到底是谁?”苏暖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老者终于放下了茶杯,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带着点对牛弹琴的无奈。他从唐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取出一张巴掌大小、材质似纸非纸、似绢非绢的素白帖子。那帖子边缘,用极细的金线勾勒着繁复而古老的云纹。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轻轻一弹。
那帖子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托着,稳稳地、无声地滑过油腻的桌面,精准地停在了苏暖面前那张长条桌的边缘。
月光透过卷帘门的缝隙,恰好落在那张素帖上。帖子上没有任何文字,只在中心位置,用浓墨勾勒着一柄极其古朴、线条遒劲的——刀的简影!那刀影透着一股斩断一切的凛冽锋芒!
“三日后,子时。”老者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持此帖,循刀影所指,过‘献芹门’。若想真正驾驭此刀,若想知晓何为‘膳力’,何为‘食膳师’之境……”他顿了顿,那双深邃的眼睛再次锁定了苏暖,“……便来‘解牛台’,证明你不是只会耍点小聪明的——井底之蛙。”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老者放在桌上的紫砂小壶和茶杯,连同他清瘦的身影,竟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倒影,无声无息地、诡异地荡漾了一下,随即彻底消失在昏黄的灯光和清冷的月光交织的光影之中!
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桌面上那张素白镶金纹的帖子,在月光下散发着微弱的、神秘的光泽。还有空气中,那一缕若有若无、清雅悠长的龙井茶香,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苏暖僵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她看着那张静静躺在桌边的帖子,看着上面那柄仿佛要破纸而出的刀影。掌心,那柄刚刚“吞噬”了月光、此刻依旧散发着淡淡温热的老菜刀,似乎正随着她的心跳,发出低沉而兴奋的嗡鸣。
庖丁?膳力?食膳师?献芹门?解牛台?
一个光怪陆离、完全超出她认知的世界,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又带着森然古意的姿态,粗暴地撞开了她原本只有灶台烟火的生活之门。
夜色深沉,月光如水,流淌在寂静的小店。苏暖的心跳声,在空旷的店堂里,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