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崖的靴底碾过青石板时,后颈还在冒冷汗。
密道里的潮气浸透了中衣,怀里的铁盒硌得肋骨生疼,可他不敢放慢脚步——苏九鸾引开守卫时那抹刀光,还在眼前晃。
张校尉的营帐扎在平康坊后巷,门帘被晨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裹着皮甲的腿。
李青崖抬手叩了叩门框,铜环撞在木头上,发出空洞的响。
"谁?"帐内传来铁器摩擦声,是横刀出鞘的动静。
李青崖攥紧怀里的铁盒,指节发白:"张大人,我是刑部李青崖。"
门帘"刷"地被掀开。
张校尉立在阴影里,络腮胡上还沾着隔夜酒渍,左手虚按在刀柄上:"深更半夜的,李密探不在刑部当差,来我这边关守将的帐里做什么?"他话音未落,目光扫过李青崖怀中鼓起的布包,瞳孔微微收缩。
李青崖一步跨进帐内,反手扣上帐门。
案几上的油灯跳了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像两柄交叠的刀。"张大人可知,您去年秋里往幽州运的三十车军粮,最后进了谁的粮仓?"他解下布包,账册"啪"地拍在案上,封皮的霉斑在灯影里泛着青。
张校尉的手顿在刀柄上,喉结动了动:"李密探莫要血口喷人——"
"那三十车粮,本该喂饱边军的麦,最后进了陈国公府的私仓。"李青崖翻开账册,露出夹在其中的通关文牒,"您看这押粮官的印,是金吾卫右卫率府的王参军。
而王参军的月俸,有一半来自陈国公府的账房。"他指尖划过文牒边缘的火漆,"这火漆里掺了金粉,和陈国公府门前铜铃的金漆一个方子。"
张校尉的手慢慢从刀柄上垂下来,捏起那页文牒。
油灯凑近时,他的指节在发抖:"你...你怎么会有这个?"
"因为有人想毁了它。"李青崖打开铁盒,十二枚玉璜在灯光下泛着冷光,金粉填的裂痕像十二道血口,"每枚玉璜对应一段被篡改的史实。
您父亲当年在幽州写的《边粮志》,就锁在陈国公府的密室里。
等这些玉璜归位,真正的底本就会被烧成灰——到时候,您父亲用十年时间记下的军粮贪墨,就成了'边关谎报'。"
张校尉突然站起来,木凳"哐当"翻倒。
他的络腮胡在颤抖,眼里泛起血丝:"你怎么知道我父亲?"
李青崖盯着他的眼睛。
先知之瞳的热流从眼底涌上来,眼前的画面突然扭曲——张校尉十七岁那年,跪在幽州城头的雪地里,怀里抱着具冻硬的尸体。
尸体胸前挂着块玉牌,刻着"太史局书吏张守正"。
"您父亲是太史局派去幽州记录边事的书吏。"李青崖的声音放轻,像在拆一枚引信,"他最后一封家书里写,'边粮连折三月,恐有大贪'。
然后他就病了,死在幽州驿馆。
可您不知道的是,他死的那天,陈国公府的暗卫刚从驿馆后墙翻出去。"
张校尉的拳头砸在案上,震得油灯差点熄灭:"你有证据?"
"证据在陈国公府的密室里。"李青崖将玉璜推过去,"但我们需要兵。
金吾卫是陈国公的人,禁军副统领陈校尉能调两千羽林,但不够冲陈国公府的高墙。"他盯着张校尉泛红的眼,"您手里有三千边关精锐,昨天刚进的长安城——您说,他们是来'护驾'的,还是来给陈国公压阵的?"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张校尉猛地转头,手又按在刀柄上。
李青崖却没动,先知之瞳里,张校尉的记忆碎片还在翻涌:他在幽州城墙上,看着百姓啃树皮;他跪在父亲灵前,发过誓要查清粮款;他上个月收到陈国公的信,说"边将莫要多管闲事"。
"您怕什么?"李青崖的声音像根针,扎进张校尉的犹豫里,"怕陈国公的权势?
怕自己成了下一个张守正?"他指节敲了敲那叠账册,"可您别忘了,您父亲用命换来的东西,就藏在这些玉璜里。
等玉璜归位,您连替他讨公道的机会都没有。"
张校尉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
他抓起一枚玉璜,金粉簌簌落在案上,像撒了把碎金。"你要我怎么做?"
"今夜子时,带你的三千边军守住陈国公府西门。"李青崖从怀里摸出太极宫图,"陈校尉的羽林卫会从后墙破入,我们要在玉璜归位前,拿到《边粮志》的底本。"他盯着张校尉的眼睛,"您父亲的血不能白流,幽州的百姓也不能再饿肚子。"
帐外的马蹄声渐渐远了。
张校尉盯着玉璜上的金粉看了很久,突然扯下腰间的虎符拍在案上:"子时三刻,我带三千人在通济坊口等。"他的声音哑得像砂纸,"要是敢骗我..."
"不会。"李青崖将虎符收进怀里,"苏九鸾还在外面引着金吾卫。
等拿到底本,我要让全长安的人都知道,谁在吃边军的粮,谁在改史书的墨。"
他转身要走,张校尉突然叫住他:"李密探。"
李青崖回头。
晨光从帐帘缝隙漏进来,照在张校尉脸上,他眼里的狠劲褪了些,只剩股子悲怆:"我父亲临终前,说过一句话。"他摸出块半旧的帕子,帕角绣着并蒂莲,"他说'史笔虽重,不如人心'。"
李青崖的手指突然收紧。
他想起苏九鸾擦刀的帕子,想起孙捕快给的那方并蒂莲绢帕。
原来这些帕子,都是太史局书吏的暗号——他们用最不起眼的针线,缝起被篡改的真相。
"人心在,史笔就烧不毁。"李青崖推开帐门,晨风吹得他眼眶发酸,"等天亮了,您会看到的。"
他走出巷口时,陈校尉的马队刚好过来。
陈校尉在马上抱了抱拳:"苏姑娘把金吾卫引到西市去了,我派了两个弟兄跟着,应该能安全撤回。"他瞥了眼李青崖怀里的虎符,"张校尉松口了?"
"松了。"李青崖摸出怀里的玉璜,金粉在晨光里泛着冷光,"子时三刻,边军、羽林卫,一起撕开陈国公府的盖子。"
陈校尉的手按在剑柄上,指节发白:"我让人去准备火油了。
陈国公府的密室门,得用火烧开。"
李青崖望着东边渐亮的天空,苏九鸾的短刀弧光又浮现在眼前。
他摸了摸腰间的太极宫图,那里藏着密道的位置——等子时的更鼓敲响,长安的夜,该起把大火了。
暮色漫上屋檐时,李青崖正蹲在破庙的供桌前。
褪色的关公像半张脸浸在阴影里,他的指尖沿着太极宫图上的红笔标记游走,烛火在眼尾投下晃动的光斑——那是苏九鸾今早用匕首尖划的密道入口,说"比画押还深"。
"青崖。"
粗布门帘被掀起的瞬间,李青崖己经攥住了腰间的横刀。
待看清来者,指节才慢慢松开——苏九鸾的短刀斜挎在背上,发绳散了半缕,沾着血渍的帕子系在腕间。
她踢开脚边的碎砖,把个牛皮水囊"咚"地砸在供桌上:"西市那拨金吾卫追了我三条街,最后扎进染坊才甩掉。"
李青崖的目光落在她左肩的裂口上,那里渗出的血珠正顺着锁骨往下爬:"伤了?"
"划了道印子。"苏九鸾扯下帕子按在伤口上,帕角的并蒂莲被血浸得发红,"倒是你,张校尉的虎符收好了?
我今早看见陈国公府的暗桩往平康坊去了,怕是嗅到动静。"她弯腰凑近烛火,刀尖挑起半块冷馍咬了口,"子时三刻,对吧?"
"寅时换岗,卯时巡夜减一半。"李青崖翻开怀里的铁盒,十二枚玉璜在暮色里泛着青灰,"先知之瞳刚才扫过陈府门房——今晚值守的金吾卫多了三十人,后墙的暗弩换了新弦。"他指尖点在太极宫图的"松风阁"位置,"密室在松风阁地下,陈校尉的火油够烧穿石门,但得赶在他们转移玉璜前。"
庙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苏九鸾的刀己经出鞘三寸,刀锋映出陈校尉翻身下马的影子。
他铠甲上的鳞片还沾着晨露,腰间的牛皮袋沉甸甸的——是方才李青崖要的火折子。"张校尉的人到了。"陈校尉抹了把脸上的汗,"三千边军扎在通济坊口,带头的偏将说,张大人在队伍最前头,手里攥着他父亲的玉牌。"
李青崖的喉结动了动。
先知之瞳的热流漫上眼底,他看见张校尉骑在马上,络腮胡被夜风吹得乱颤,怀里的玉牌擦得发亮——和他十七岁跪在雪地里时抱着的那块,一个纹路。"让偏将带五百人绕到东墙。"他将太极宫图折成小块塞进领口,"陈校尉,你带羽林卫从后墙进,苏九鸾跟我走密道。"
"凭什么?"苏九鸾的刀尖"叮"地敲在供桌上,"密道里黑灯瞎火的,我护着你比你护着我稳当。"
李青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她的皮肤烫得惊人,伤口的血透过帕子渗到他掌心:"你伤重。"
"重个屁。"苏九鸾抽回手,把短刀往腰后一插,"去年在终南山追山匪,我肚子上划了尺把长的口子,照样翻了三个山头。"她转身掀开门帘,暮色里的剪影像柄淬了火的刀,"走不走?
再磨蹭,子时三刻要变寅时三刻了。"
陈校尉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从牛皮袋里摸出个小瓷瓶抛给李青崖:"金创药,她不肯用。"他拍了拍腰间的火油袋,金属碰撞声在空庙里回响,"我让弟兄们在陈府外围撒了碎瓷片,有动静能听见。"
李青崖把瓷瓶收进袖中,指尖触到了虎符冰凉的棱角。
庙外的梆子声突然响起,一更天。
他望着供桌上的沙漏,细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下淌——子时三刻,还有两个半时辰。
"青崖。"陈校尉压低声音,"方才我去太医院取火油,碰到个打扫的老宦官。
他说...陈国公今早派了快马出长安,往北边去了。"
李青崖的瞳孔骤缩。
先知之瞳的画面突然翻涌:马蹄扬起的尘土里,两匹快马的鞍上挂着锦盒,盒里的玉璜在颠簸中碰撞,金粉簌簌落在缎面上——正是今早他从密道里抢出的那套。
"他们要转移玉璜。"李青崖抓起铁盒冲出门去,冷风卷着他的衣摆猎猎作响,"苏九鸾!
陈校尉!
计划提前!
子时整动手!"
庙外的边军队列传来骚动。
张校尉的声音混在马嘶里炸响:"全体整甲!
刀出鞘!"李青崖看见他勒住战马,腰间的虎符在暮色里泛着幽光,和他父亲的玉牌撞出清脆的响。
苏九鸾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短刀在掌心转了个花:"我就说磨蹭不得。"她的伤口还在渗血,却笑得像只看见猎物的鹰,"密道入口在陈府东墙第三块青石板下,对吧?
我今早去踩过点,石板缝里塞了根草,现在还在。"
李青崖望着她被血染红的帕子,突然伸手替她理了理散落的发丝。
苏九鸾的耳尖瞬间发烫,挥开他的手:"发什么呆?
走了!"
子时的更鼓刚刚敲过第一声,陈国公府的角楼上传来梆子响。
李青崖贴着东墙的阴影,脚尖精准地踢在第三块青石板上——"咔"的一声,石板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苏九鸾当先跳了下去,短刀的寒光在密道里闪了闪:"跟上!"
陈校尉的羽林卫在墙外点燃了第一支火把。
火光照亮张校尉紧绷的脸,他举起手中的虎符,三千边军的刀鞘同时撞击,声响震得屋檐的瓦砾簌簌下落。
李青崖摸了摸领口的太极宫图,密道里的霉味突然变得清晰——那里藏着《边粮志》的底本,藏着幽州百姓啃树皮的真相,藏着所有被篡改的历史。
他正要跟着苏九鸾往下跳,墙角的黑影突然动了动。
一片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叶底压着封没有落款的信笺。
李青崖蹲下身捡起,烛火映出上面的字迹:"突厥牙帐藏着另一套玉璜,与陈国公府的互为表里。"
更鼓敲过第二声。密道里传来苏九鸾的低喝:"青崖!"
李青崖将信笺塞进怀里,反手扣上石板。
黑暗中,他摸到了腰间横刀的刀柄,触感像极了小时候父亲教他握笔的手——那时父亲说,史笔要首,人心要硬。
陈国公府的方向传来喊杀声。李青崖深吸一口气,跳进了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