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鹤岗以北的爱情
漠河一到冬天就变得更加冷酷。
城市边缘收割后的麦田了无生机,低矮杂乱的居民区之后有几座高耸的细瘦烟囱,没日没夜喷着白烟。忽然有一天,雪花从浅灰色的天空飘下来,一层层堆着,首到来年的二月才会慢慢化开。
宋小军一到冬天就更爱白玲。
他们是俗世凄冷的尘埃里一对粗笨的夫妻。白玲在老市场里支了一个摊位,每天卖白条鸡;宋小军东跑西颠,试图做点小生意。
腊月二十三这天,夜里的雪下得不算大,但寒冷依旧刺骨。
白玲在天还没亮时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准备把秋衣秋裤在炕头烘热,转头却发现宋小军己经睁着眼睛看她——其实,她不知道,他每天总比她醒得更早一点,他们家的那个旧闹钟都不如他准时。
窗外的寒气正从窗缝往里渗,玻璃上结满了蕨类植物的叶子般的冰花。每一天的冰花都是不一样的形状,白玲在洗脸架前洗脸的时候,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今天是小年,我晚上早点收摊。你也早点回来。咱们煮个仔鸡,好好喝碗热汤?” 白玲一边整理着衣物,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
宋小军点点头。
富人们过节想的是去哪里玩,穷人们过节想的是吃点什么。
宋小军出门前,白玲往他的棉袄口袋里塞了个热水袋,那是用输液瓶改的,滚水灌进去,烫得人一激灵。
宋小军“嗯”了一声,喉结动了动,原本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把那本卷边的《电工手册》往包里塞得更深了些。
宋小军倒腾过冻梨、卖过煤票,最近在帮人拉“黑车”。他总觉得哪一样都不赚钱,总想折腾一点新东西。
白玲的手每年冬天都会生冻疮。
漠河的冬天是块上了冻的铁板,白玲的手是被铁板吸走血色的白菜根。
鸡摊的铁秤砣像块冰,她得徒手抓着给顾客称重,指关节肿得像发酵的馒头,裂开的皮肤渗着血丝,结痂后再裂开。
宋小军给她买过蛤蜊油,她却舍不得多用,只在睡前抹一点,她觉得白天沾了鸡油就浪费了。
老市场的铁皮顶棚被风吹得哗啦响。白玲的摊位在最漏风的角落,她总把冻硬的鸡摆得像开花馒头一样喜庆。
老主顾来买鸡,她剁肉时多给半两:“小年呐,讨个彩头!”裂着血口子的手在围裙上蹭蹭,又去帮隔壁卖豆腐的老李扫雪。
中午,白玲啃着凉馒头,突然从围裙口袋底下摸出个东西——宋小军不知什么时候塞了块包装上写着外国字儿的糖,糖纸都被体温焐软了。
白玲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把糖含在嘴里,等它慢慢化开。
白玲收好一把新的毛票时,宋小军的车正碾过结冰的额木尔河。
宋小军的二手破夏利,暖气早百八年就坏了,挡风玻璃上结着的冰花像活物,在人的眼皮子底下不断长大,他得一边开车一边用银行卡刮。
后座的男人裹着的貂皮领子上沾着雪粒,金丝眼镜下的眼袋发青,他一上车就皱起眉头,冷笑结成冰碴:“你这车是没暖气是咋的?舍不得开暖气出来跑什么车!”
宋小军没吭声,只是伸手把暖风调大了一点——虽然这样吹出来的也是冷风。
他是话很少的人,细长的眼睛也时时低垂着,因此看上去似乎很好欺负。很少有人能从他这老实的皮囊下,看到他心里装着的倔强和阴狠。
男人打着电话,声音故意拔高:“对,就一破黑车,跟冰窖似的……哎,这年头什么人都能出来拉活儿。”车窗映出他撇着嘴的倒影,像在等宋小军接茬。
宋小军掀开眼皮,黑沉的眼珠望向上方的后视镜。
后视镜里,貂皮男的金丝眼镜反着冷光,那张嘴还在喋喋不休:“……这种破车也敢出来拉客,穷疯了吧?”
宋小军没应声,只是默默地把车往城郊的废弃厂区偏了偏。这条路冬天的时候行人很少,厚厚的积雪能够把轮胎碾过的痕迹吞得干干净净。
宋小军吱嘎吱嘎刮着冰花,突然想起去年冬天,有个黑车司机在西转盘拉了个赖账的混混,半路停车撒尿时,那人从背后捅了他一刀。司机没死,爬回车里,用扳手敲碎了混混的脑袋。尸体扔进矿坑,开春化冻才浮上来。警察来查,司机只冷冷地说:“冻死的,关我屁事。”最后不了了之。
宋小军无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座位底下——那里有着把锈迹斑斑的管钳,以前是修车用的。此刻,这把管钳在他眼中似乎有了别样的意义。
貂皮男似乎察觉到不对:“这他妈是哪儿?你要绕路宰客?”
宋小军拨动着不太灵光的方向盘。风声在车窗外的原野上盘旋,像是一群呼啸而过的野兽。树上被风刮下来的冰挂敲在车窗上,砰砰作响。
不只是冰挂。又开始下雪了。
白玲还在市场上呢。她的手每年冬天都会生冻疮,这样冷的天,她一定冻坏了。
宋小军好像才从自己的愤怒的梦境中醒来,发觉自己是个载客的司机。
“没。”他简短地回答。又补了一句:“这路近。”
车速渐渐慢了下来,宋小军熄火。厂区的铁门在风雪里吱呀摇晃,像张漏风的嘴。
“下车。”他平静地说。
“十五块西,给十五。”宋小军的目光只看着计价器。
男人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崭新的二十元的纸币,随手甩下,纸币轻飘飘落在脚垫上:“不用找了。”
车门“砰”地一声摔上,宋小军盯着那张钞票,内心突然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抓起那张钞票,狠狠地揉成一团。
过了一会儿,又慢慢展平。
每天晚上收了摊,白玲都要把她收到的皱巴巴的零钱一张张抚平,夹在一本旧杂志里压整。每次他把那些零钱塞进棉袄内兜,都好像还带着白玲残余的体温。
宋小军去了百货商店,护手霜柜台挨着首饰区。
玻璃柜台里摆着蛤蜊油,三块钱一盒。他刚要指,余光却被一道金光扯过去——是一枚小小的金戒指,标签上写着“足金1.8克”。他凑近看,戒指外侧刻着缠枝花纹,像白玲围裙上洗褪色的绣样。
1.8克,才1.8克,还没白玲每天切的鸡胗重。
“这个多少钱?”宋小军的嗓子发干。
涂着红指甲的售货员懒懒地瞥了宋小军一眼,然后语气冷淡地说:“二百二,快过年,现在金价都涨了。”
宋小军摸出兜里所有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着:黑车收入一百二十五,修锅炉结的五十,加上之前留下的,统共一百七十五块。
出租屋灯泡昏黄,白玲正用针挑开冻疮上的血痂。每挑一下,她的眉头就微微皱一下,那是冻疮带来的疼痛。
“给你。”宋小军放下塑料袋,里头是两盒新包装的蛤蜊油。
白玲笑起来:“上回你买的还在柜上,喏,你去看,还剩半盒呢,净会浪费钱。”
说是“浪费”,白玲的脸上却明显是开心的,她翻来覆去看那两个小小的盒子,似乎觉得里面装着什么了不得的丰富的东西。
宋小军看着白玲的手,说:“不浪费……”
他在白玲的身边坐下,轻轻地说:“离开春,还有好长时间。”
说完他自己倒惊了一下,好像他今天才第一次知道,漠河的冬天是这么的漫长。
白玲抬头看宋小军,拉起他的手。她拧开新盒子,挖出一点蛤蜊油,抹在宋小军皴裂的手背上:“你也抹,天天刮玻璃的。”
宋小军低下头,抓住白玲的手腕:“等开春了,我就去鹤岗,听说他们那里的矿上都在招工……等挣了钱,我给你买金镏子。”
白玲听到这话,微微一愣,表情有点不自然地说:“走那么远?”
然后白玲噗嗤对宋小军乐了:“好好的,咱们买那玩意儿干啥?不当吃不当喝的,又不下蛋。”她在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这份凝重。
宋小军没有回应白玲的话,仍然低着头,粗鲁地推开自己手上的蛤蜊油。
白玲顿了顿,也低头,继续挑血痂,只是这次她的动作慢了很多,她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是干了的泪痕。
屋子里安静极了,很久都没有人说话。只有旷野上的风还在呜呜盘旋,不断地扑打在玻璃窗上,让这间小屋变成了寒风的海洋中一只颠簸的小船。
白玲刚刚准备把针收到小盒子里,突然又发现宋小军左手的袖口破了一点,她就手穿好了线,拉过宋小军的手,开始缝补起来。
她一边缝,一边说:“真要买,不如换床新棉花被。冬天盖着也暖和些。”
宋小军仍然没接话。
那几根细瘦的烟囱还在吐白烟,没日没夜地,像要把整个冬天的寒气都一起吸进去,然后再呕出来。
白烟被雪国清冷的月光照成银色,像条通往远方的路。
(完)
2025年4月9日18:15: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