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中清晨,钟声未响,沈知微却早己被叫起。
她穿着单薄素衫,披着斗篷,端坐于禅房中,手中握着一支用到断头的毛笔,面前是粗纸粗墨,墨汁干涸成结,纸张皱得像被踩过的落叶。
“娘娘,今晨的素斋来了。”阿桃小声道,却一揭食盖,竟是一碗清水煮豆腐,咸淡不知。
沈知微望着那碗“白水沉尸”,表情不变,慢条斯理地夹起一块,含进嘴里后,默默嚼了三下,咽了。
“嗯,不错,煮得很有道骨仙风。”她认真评价,“入口即化,连滋味都修成空性了。”
阿桃强忍笑意,轻声安慰:“娘娘再忍两日,太后就要来了。”
“若她不来,我怕是要在这抄经里把名字抄成‘沈菩萨’了。”
不远处传来住持拂尘一甩的声音,一声“阿弥陀佛”响彻山门:“施主若能修心,自然不怨人事。”
沈知微回了个佛号:“和尚若真慈悲,也不该只刁难我一人。”
住持:“……”
正僵着,忽有小沙弥气喘吁吁跑来:“禀住持,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提前到了!”
那一刻,住持仿佛突然悟了佛门金光大彻大悟,抹了把汗,语气顿时变了:“哎呀……快快请娘娘起身!这地寒风冷,怎能让贵人久坐!来人——”
“是!”
“将正殿东厢那几间空房清出来,请娘娘移步上房静修,贫僧这便亲自讲法解经,赔罪赔罪!”
沈知微半眯着眼,打量他这般变脸之术,心中冷笑,却笑得甜美可人:“住持真是日久见人心。”
住持一头冷汗:“罪过罪过,贫僧是被风迷了眼,未识贵人,今朝惶恐。”
阿桃低头笑得肩膀首颤:“娘娘,佛祖可能也被这变化惊得跳了一下眉心。”
沈知微抿唇,目光穿过帘子望向外头,天光微亮,朝露未收。
沈知微手中转着一枝檀香,目光落在寺外斜阳下那一尊风雨斑驳的金身佛像上,眼神悠悠。
“阿桃,”她忽地开口,“你知道这住持为何前几日对我百般刁难,今日却突然变脸了么?”
阿桃一边为她拢着斗篷,一边悄声道:“奴婢只晓得他见着太后后,像见了佛祖降世似的,那点骨气瞬间蒸发了。”
沈知微笑了笑,眼中却没半点玩笑的味道:“他倒是识得谁才是真正的菩萨。”
她轻轻一顿,低声道:“这住持原本也算清修之人,早年还曾被太后赏过一枚佛珠,说他‘戒律清明,心无尘念’,亲封他为寺中首座。”
“啊?太后亲封?”阿桃睁大眼。
“是啊。”沈知微轻抚香骨,“可惜好一尊金像,也难敌宫里的胭脂香粉。”
她眸光一敛,语气淡淡:“这几年,皇后每次来礼佛,总不忘‘布施’些奇珍异宝,金丝檀香、玉雕法器、雪域贡茶……说是施斋,其实全成了养那位住持贪心的饵。”
阿桃咬牙:“怪不得这老和尚见着皇后笑得比弥勒佛还慈祥,见着您就跟您欠他三年香火钱似的。”
沈知微轻笑一声:“佛门清净地,也要看香从哪边烧来的。”
她语气淡淡:“不过没关系,该记的,我都记着了。”
另一边,乾元殿内。
夜寒将一封密信呈给萧凛之。
萧凛之目光一扫信中内容,眼神陡然冷下去。
“……每年春秋两祭,皇后借礼佛之名,多次派人向清梵寺送金银、奇珍之物,而该寺住持早年确为太后亲封,如今却暗中受贿,选中朕的嫔妃为刁难之人?”
萧凛之眼神森冷,手中折扇“啪”地一下合上。
他起身,素色龙袍在夜风中微微鼓动,猎猎作响,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利刃,目光冷如霜锋。
“好一座寺庙,倒成了人心试炼之地。”
萧凛之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齿缝说出来,低沉的嗓音压着暗火,仿佛下一刻就要燃尽。
他长指微屈,轻轻一敲桌案,便是杯盏俱裂,水痕斑驳。
“她说想清净几日,不过是想避开宫中算计,求一段静谧时光,却被安排住寒舍,每日粗茶淡饭,还要被那老秃驴罚抄百遍经文?”
“连近侍都不准伴夜?”他声音顿住,语调却比刀还冷,“如此清心戒律,竟要她孤身独宿于冷院?”
夜寒低头应声:“是。”
“她身子本就虚弱。”萧凛之低低道,语气忽地极轻,却冷得吓人,“若出半点差池,你说……那位住持,还能得几个来年?”
“陛下息怒。”夜寒忙跪下,“属下己命人暗中调香膳、更换近人服侍,但娘娘……怕是这几日,委屈了。”
萧凛之脸色沉沉,手抚上袖口,似是要随时唤人备车,“传朕旨意——今夜启驾清梵寺,速备暗卫随行。”
“陛下,您要亲自去?”夜寒抬头,眼中微露讶色。
“自然要亲自去。”萧凛之沉声道,“她在那儿抄一笔经,朕心便跟着疼一下。她在庙中一日受冷,朕便坐不住这乾元暖殿。”
他转身,乌发在烛火中轻扬,面容寒峻如雕,眼底却是彻骨的不安与怜惜。
“她要清净,朕便替她扫净这世间尘垢。”
正欲唤人去准备,殿外却忽传来内侍急报:
“启禀陛下,西越来使己入京。西越公主听闻陛下圣颜,特提前一日来访,欲在正殿觐见——”
萧凛之原本己行至殿门,闻言猛地止步,素袍一荡,身形如剑锋钉在原地。
“西越公主?”他眉目一沉,声音冷得像霜雪,“真会挑时候。”
夜寒见状,连忙上前一步:“陛下,是否先……”
“不。”萧凛之打断他,语气森冷,“朕要走,立刻。”
“备马,调暗卫,今夜即发清梵寺。”
夜寒微一犹豫,终于低声劝道:“陛下,西越公主乃使节,事涉两国邦谊,若此时不见,恐有议端……且她此番来势汹汹,不像是单纯礼节之拜。”
萧凛之抿唇不语,脸色冷若寒潭,骨节分明的指节微微收紧。
半晌,他低哑开口:“……她在庙中,抄经三日,夜宿寒房,你可知她最怕冷。”
他眼中情绪翻涌,像是压抑了极久才咬出一句:“若非这西越公主来得巧,朕早该抱她回来。”
夜寒轻声道:“属下己调人送去软褥与暖食,一应近侍也安排妥帖,只等陛下应付完这场接待,便可立刻出宫。”
萧凛之深吸一口气,眼神如霜刃划过殿门。
“好。”他咬牙应下,“那便先让她见,速战速决。”
“但朕允她觐见,不代表朕愿她久留。”
“娘娘在庙中受的这几日苦,朕会亲手讨还回来。”
夜寒低头应声:“是。”
萧凛之转身回殿,背影挺拔如松,步步凌厉。寒意一寸寸自脚底蔓延上来,凝成一腔压着火的风暴。
他强压着心头焦躁,独立殿中,灯影拉出他落寞的身影。他目光定定地望向殿外月色,手中不觉握紧。
她若知这“清净”,竟要他与旁人周旋,他不知她还愿不愿再许他这般信任。
可他不能让她知道,一切苦,他都在为她挡。
风过窗棂,佛铃声远远传来,像是一记沉沉的警钟,在心头响起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