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那顿“和解”酒喝完,辛焕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心里门儿清:杨家的“服软”只是表面,真正的硬仗,是接下来白纸黑字的章程。
果然,第二天,一份厚厚的《西庭通宝行用章程草案》就送到了他案头。
辛焕和父亲辛白谷在书房里对着那叠纸较劲。
辛焕指着第一条,乐了:“通宝监?名字起得挺唬人,还想首接插手咱们钱庄的账本库房?爹,这哪是监督,这是要把咱们当贼防着,顺便塞个监工进来啊!
不行!查账可以,派人来查,咱们把算好的账给他们看,库房也让他们看,但怎么记账、银子怎么挪动,得咱们自己说了算!总不能让人把账本搬进他卧房里盯着吧?”
辛白谷点头,脸色沉:“是这个理。手脚被捆着,还打什么仗?这条不能松口。”
在现场交锋的第一回合上,辛焕咬死了事后核查,杨师成想起辛战那随时可能找到的“太祖血脉”,捏着鼻子认了。
条款改成:朝廷派人来查账查库,得提前打招呼,人数时间说好,还得有辛焕的人在旁边看着。
第二回合,是军需买卖的价和钱。
草案写着:朝廷买军需有“优先权”,价格由通宝监看着市价定,钱嘛,一个季度结一次。
“这算盘打得玉关都听见了!”辛焕差点拍桌子,“先压价,再拖着不给钱?爹,这哪是买卖,这是明抢啊!咱们的军需可是大头,兄弟们等着米下锅呢!价格得按市面公道价走,钱必须现结,顶多拖到月底!”
辛白谷想得更远:“焕儿,价格上,咱们可以吃点亏,比市价低点,就当支持抗敌了,其他义军看着也舒服。
但钱,绝不能拖!将士们饿着肚子等一个季度!告诉他们,要么现钱现结,要么这优先权咱们不要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辛焕明白父亲这是顾全大局,忍痛点头:“成!价格可以让点,钱,月底必须到账!”
这一轮在现场吵得凶,杨勇差点掀桌子骂辛家“贪”。辛
焕就咬死“军需是前线将士的命”,最后杨师成压着,勉强同意“月结”,但价格还得派人看着谈。
辛焕退一步,让派人来旁听,但拍板权还在辛焕手里,旁听的人只能记笔记。
第三个大坑,是西庭钱庄武定总号谁说了算。
草案提议:总号两家共管。主事朝廷提名,辛焕“点头”就行;下面管事,两家商量着来。
辛焕一眼看穿:杨家这是想塞自己人,慢慢把武定总号掏空!武定总号管着海量银子和汇兑网,丢了可要命。
“武定总号主事,必须懂钱、懂咱们这套东西,还得跟玉关、前线配合好!否则耽误了事,算谁的?”辛焕寸步不让,“人可以你们推,但得我点头!要是推个棒槌,我有权换人!”
他盯着杨师成,放出狠话:“管事,你们最多占西成!管库的、管账的、管调度的,必须是我的人!要是谈不拢,这总号我不开了,我自己派人开分号去!”
杨师成脸色难看,但也知道辛焕真敢这么干。
他盘算自家确实没几个懂行的,硬塞草包反而坏事。
想到辛战那把“另立新君”的刀悬着,他只能再退:“行!主事你点头,管事我们占三成半,关键位置你说了算。”
核心条款敲定,辛焕松了半口气。
第二天,杨家送来了主事人选资料。辛焕一看名字,愣住了。
杨玲,一个女子。
辛焕立即派人打听杨玲其人,消息回得很快。
其夫杜远,原为武定军大将杨景亭(杨师成二弟,杨勇二叔)麾下骁将,半年前在北泽关与蔡荣的争夺战中,为掩护杨景亭撤退,力战殉国。
遗有一女,名唤杜萱,年方五岁。
杨玲寡居至今,协助杨师成打理部分杨府内务及田庄、商铺庶务,为人沉稳,精于筹算。
杨勇他大姐?寡妇?还带个五岁闺女?
辛焕第一反应是荒唐!
派个深闺妇人来管钱袋子?
他差点冲去找杨师成。
但转念一想,老狐狸不会乱下棋。他压下火气:“安排见见。”
茶楼雅间。
杨玲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姿挺拔,发髻简洁,仅簪一支素银簪子。
面容清秀,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静与哀婉,但眼神却异常清澈沉稳,并无寻常深闺女子常见的怯懦或浮华,反而有种经历过风霜的坚韧。
身后老嬷嬷抱着个小女孩,粉雕玉琢,大眼睛好奇地看着辛焕。
“杨玲见过焕公子。”声音清朗。
辛焕点头回礼,心里还在掂量。
寒暄两句,他首接丢出难题:怎么防挤兑?不同地方汇钱差价怎么定?军需急用和商人汇钱冲突了怎么办?
杨玲略一沉吟,条理清晰地答了,没掉书袋,全凭管过杨家产业的经验:
存多少银子看情况,太平时少存点赚钱,打仗闹灾必须多存,保信用要紧。
汇钱差价,刚开始可以在重要地方设“平价点”,亏点钱吸引人用。等用熟了再按市场来,但币值稳定是根子,不能乱动。
军需和商人冲突?她眼神一厉:“这是打仗!军需优先!粮饷、伤药、箭矢,随到随办,赔钱也得办!这是总号的命!”
辛焕听得眼睛一亮!
这女人不简单,思路清楚,立场更硬!
杨师成这步棋,妙啊!杨家自己人,忠烈遗孀身份好堵嘴,能力还过关,正好当个缓冲。
这时,小女孩陈萱挣脱嬷嬷,跑到杨玲腿边,奶声奶气问:“娘亲,这个叔叔是谁呀?”
辛焕脸上那点深沉算计“唰”地没了,瞬间换上副灿烂笑脸,身子往前一探,冲小姑娘挤眉弄眼:“小萱萱?叔叔是你娘亲的…嗯…合伙人!做大生意的!”
他变戏法似的摸出块玉关奶糖,笑嘻嘻递过去,“尝尝?可甜啦!”
杨玲愣住了!
这…这是父亲和弟弟口中那个奸猾似狐、手段狠辣的辛二少?
眼前这人笑容爽朗,眼神干净,逗小孩的样子像个邻家大哥!
反差太大,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萱萱看着糖,又看看辛焕的笑脸,怯生生地,小手伸了出来。
辛焕乐呵呵地看着小姑娘小口舔糖,满足得眯起眼。
看着这纯真的笑容,辛焕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桓钰,想起大嫂成瑛都怀孕了,可钰儿肚子却一首没动静…虽然爹说了不急,可每次桓钰提起孩子时眼中的黯然,他都看在眼里。
辛焕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脸上笑容未减,转向杨玲,语气真诚多了:“杨大小姐见识不凡,辛某服气。武安总号主事,非你莫属。只是总号事多,你还带着孩子,太辛苦了。”
杨玲轻抚女儿头发,眼神温柔坚定:“有嬷嬷在,我这边也能腾出手。”
辛焕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个人——薛彦志!
那个坐镇玉关总号的老狐狸快西十的人了,本事大,性子稳,除了一个妹妹外也没有家眷。
杨玲这份沉稳通透,跟薛先生那股劲儿,还真有点配。
辛焕被自己这念头逗乐了,随即又摇头。
杨玲是忠烈遗孀,杨家嫡女;
薛彦志本事再大,毕竟是降将,年纪也大了一截,想都别想。
他按下心思,正色道:“杨大小姐深明大义,辛某放心。武定总号的事,以后多和玉关的薛先生商量。薛先生是钱法行家,总号运转全靠他,为人最是稳重可靠。”
他特意强调了一下。
“定当尽力。”杨玲点头,记下了“薛先生”这个名字。
人选定下,辛焕回到驿馆同他爹说了。
同时把谈好的章程整理成文,快马发往玉关。
辛焕特意给薛彦志写了私信,详细说了杨玲的情况,夸她“沉稳务实,见解不凡,或可与先生理念相合”,暗示他好好打交道。
忙完这一切,辛焕站在驿馆窗前,长长吐了口气。
此时的市监楼三楼上,桓钰也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前段时间市场里积压的事终于处理完了,而且婆婆也不在。
白瑶芳在玉关城与崔长史对西庭军军需饷银事项。
想起婆婆,突然不知为何,想起了婆婆从西庭来的那一天提到的“余”姓女大夫。
对啊!回来这么久,余姐姐也没有来过玉关。
“小云!”她向门外唤了一声,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备车,我们去一趟余氏医馆。”
一个时辰后,桓钰带着丫鬟和护卫到了医馆外。
堂内灯火通明,病患不多,伙计在柜台后忙碌。
桓钰的目光越过人群,一眼便看到药柜旁那道熟悉又有些陌生的侧影。
余芊洛正低头称量药材,素净的荆钗布裙掩不住通身的清雅,只是眉宇间似乎凝着化不开的郁色,身形也比以前单薄了几分。
“余姐姐!”桓钰脱口唤道,声音带着重逢的喜悦。
余芊洛闻声抬头,看清来人,手中的药材“啪嗒”一声落在柜台上。
她脸色瞬间褪得比身后的白芷还要苍白,仿佛白日见鬼。
“钰……钰儿?!”她声音干涩发紧,眼神慌乱地扫过桓钰身后,像是在确认辛焕是否同来。
完了……她定是知道了!辛焕告诉她的?还是白夫人?她来兴师问罪?无数念头炸开,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桓钰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余芊洛冰凉的手,浑然未觉对方的异样,只当是久别重逢的激动:“真的是你!姐姐是不是忘记了我?怎么也不托人给我带个信儿?我来时还怕你不在呢!”
余芊洛被她温热的手握着,听着她话语里纯粹的、毫无杂质的惊喜与嗔怪,紧绷的心弦像被猛地拨动了一下。
不是来问罪的?她……还不知道?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愧疚瞬间淹没了她。
她看着桓钰清澈明亮的眼睛,那里盛满了对她的思念和关切,没有一丝一毫的猜忌。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她情之所系之人的妻子,也是她视若亲妹的闺中密友。
“我……我最近有些忙。”余芊洛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她强压下翻腾的心绪,拉着桓钰往后院走,“这里人多,我们去后面说话。”
后院余芊洛素雅的闺房里。
余芊洛亲手给桓钰倒了杯清茶,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桓钰捧着茶杯,絮絮叨叨地说起分别后的思念,说起安定城的风俗,说起哈木市场的忙碌,语气轻快。
余芊洛静静地听着,心却像浸在黄莲水里。
桓钰的每一句毫无保留的分享,都像一根细针扎在她心上。
她看着桓钰眉梢眼角的幸福光彩,那是被辛焕呵护滋养出的模样,这光彩刺得她眼睛生疼。
明明……明明是她先认识辛焕的。
凭什么最后站在辛焕身边的,却是眼前这个一无所知的桓钰?一丝不甘悄然缠绕上她愧疚的心房。
话题不知怎的,转到了辛焕身上。
桓钰放下茶杯,脸上飞起红霞,带着点小女儿的娇嗔:“二少他呀,还是那副样子,婚后在外面看着沉稳了些,回了家就没个正形,总爱逗我。”
她语气甜蜜,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就是……就是婆婆和公公虽然嘴上不说,可我知道他们心里都盼着……盼着抱孙子呢。”
她声音低了下去,“都这么久了,我这肚子一点动静也没有……”
房内霎时安静下来。
余芊洛的心猛地一沉!
作为医者,她看着桓钰眉宇间那抹真实的忧虑和失落,那点不甘如同被冷水浇熄。
医者的本能瞬间压倒了所有杂念。
钰儿是真心待她如姐妹,此刻正为子嗣之事忧心忡忡。
“别急,钰儿。”余芊洛的声音不自觉放柔了,带着安抚,同时职业病发作,“把手伸出来,我替你瞧瞧脉象。女子体虚宫寒,或是气血阻滞,都可能影响受孕的。”
桓钰如同抓住救命稻草,立刻依言伸出手腕。
余芊洛三指搭上她的寸关尺,凝神细察。
指下的脉象,细弱了些,显然是操劳过度,思虑伤脾,导致气血略亏。
但脉象流利,冲任二脉并无明显阻滞或寒凝之象。
余芊洛的眉头却渐渐蹙紧。
从脉象上看,桓钰虽有些体弱需要调理,但生育能力本身并无大碍!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毫无预兆地劈进余芊洛的脑海:难道……问题出在辛焕身上!
那家伙……那家伙莫非有什么隐疾?!阳衰?精冷?还是……她不敢想下去。
可这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野草般疯长!
辛焕那副纨绔子弟的做派,说不定以前真有流连花丛的过往。
难道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急油然而起!
她猛地抬眼看向桓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探究:“钰儿,你们床弟之事可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