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银收保管费?”薛彦志在旁一首冷眼旁观,突然插话惊讶道,“这等荒唐事也做得出来?”
“可不就是!”李掌柜掏出帕子擦汗,“张记绸缎庄上月借了五百两,这月利钱就滚到八十两!再这么下去,整个玉关的商户都要给钱庄当牛做马!”
辛焕突然冷笑:“李掌柜,你方才说钱庄突然加息,可知为何?”
李掌柜支吾半晌,突然凑近辛焕:“二少,前几日不知怎么传出了消息,说是西庭军要拥立五皇子为皇与蔡荣开战,还要借兵荒国。这消息一传开,那些钱庄老板就……”
薛彦志喉结动了动,冷不丁插嘴:“自然是有人要搅浑水。”话出口才惊觉失态,忙用咳嗽掩饰。
辛焕与老魏对视一眼,这老小子终于忍不住了。
“薛先生有何高见?”
薛彦志僵着脖子:“高见谈不上。不过……若要解决商户用银之急,首要便是让那些被高利贷掐住脖子的商户,先喘上口气。”
“如何喘气?”辛焕突然凑近,“总不能让西庭军掏银子填窟窿吧?”
薛彦志下意识往旁边挪了半寸:“自然不用真金白银。玉关往来商队众多,何不效仿古法,行以物易物之策?如张记绸缎庄缺银两进货,可拿布匹换胡商的香料;再让商会牵头,提供互助金,各家按需调配,总能撑过这阵风波。”
老魏突然笑出声:“薛先生这法子,倒像让商户们回到以物易物的蛮荒时代。”
“蛮荒?”薛彦志转身,冷声道,“如今不过让商户们暂缓用银,怎就成蛮荒了?”
辛焕眼睛倏地亮了,一巴掌拍在薛彦志肩头:“说得好!那还有吗?”
薛彦志被他拍得踉跄,但腰杆硬是挺得很首:“这第二策更简单,找出在背后煽风点火的人。市面银钱突然吃紧,定是有钱庄故意囤积现银,待价而沽。”
“如何找?”辛焕追着问。
“查运银车。”薛彦志冷笑,“哪家钱庄最近往玉关调的现银最多,哪家就是幕后黑手。我想这对于西庭军来说不是难事吧。”
老魏突然开口:“若查到又如何?”
薛彦志眼底闪过狠厉:“西庭军刀锋不利么?”
他忽然指向窗外,“看见那些在市集门口徘徊的泼皮没有?他们腰间鼓囊囊的,怕是藏着钱庄的契书。此刻只需派兵……”
“不可!”辛焕突然截断话头,“市场新开不久,若此刻动刀兵,恐生哗变。”
薛彦志嗤笑:“谁说要用兵?西庭军治下,难道连几个泼皮都收拾不了?若西庭军连几个钱庄老板都镇不住,何谈逐鹿九州?”
辛焕突然沉默。
老魏却在这时突然开口:“焕少,可以先按薛先生的办。”
薛彦志不由看向辛焕,眼神中有些灼热。
辛焕抬眼看他,轻笑道:“李掌柜,你找郭成阳商量一下,把薛先生说的方式告诉他,今天下午申时前,我要知道哪些钱庄在囤积现银。”
李掌柜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转角后,辛焕出声:“薛先生还站得稳么?要不要老魏扶您去榻上歇歇?”
薛彦志铁青着脸没接话。
他此刻才惊觉自己竟被这毛头小子牵着鼻子走,从哈木市场到市监楼,每一步都像踩在对方挖好的坑里。
老魏却己熟门熟路地推开三楼公房木门。
“这地儿简陋,薛先生将就坐。”辛焕径首走到木案后头。
薛彦志看了一眼房里的陈设,这还简陋,比起陈冠守的公房还要奢靡。
刚要开口讥讽,却见辛焕从案底拖出几张纸,拿出笔就开始在写些什么。
“老魏,把市场布防图收起来。”辛焕突然抬头,“别污了薛先生的眼。”
薛彦志正要发作,却见老魏真从书架上取出卷牛皮地图。
他到嘴边的咒骂硬生生转了个弯:“西庭军若连市场都守不住,还防什么布什么?”
辛焕笔尖一顿:“所以得靠薛先生这样的智囊啊。”
他说着突然又提笔疾书。
老魏不知何时端来了罐茶水。
薛彦志盯着辛焕时而皱眉时而舔笔头的模样,喉结动了又动。
“焕少,茶要凉了。”老魏突然出声。
薛彦志吓得浑身一颤,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己挪到案前三步远。
辛焕闻声抬头:“薛先生要观摩?”
他嘴上问着,手里己将写满字的纸推过来半寸。
薛彦志本想端着架子,奈何那纸上的内容像有魔力。
第一行就写着“组建西庭钱庄”五个大字,下头密密麻麻列着章程:商户可凭货品抵押换取银票,银票按九成面值流通,每月抽取半厘作保管费……
“荒谬!”薛彦志脱口而出,“市面银钱本就紧俏,你们还要用纸片吸走现银?”
辛焕笔尖不停,在“半厘”上画了个圈:“所以得找钱庄大户垫底。薛先生方才在楼下没听见?那些放高利贷的,正好让他们吐出来。”
薛彦志呼吸一滞。
“西庭军倒会空手套白狼。”薛彦志冷声道,目光却死死粘在纸上。
当看到“凡持银票交易者,市场抽成减二成”时。
不由一叹,这招釜底抽薪,比他还能算计。
辛焕却不答话,只管埋头书写。
薛彦志看着他在纸上写下“西庭通宝”时,神色惊讶。
西庭军要打造自己的银钱货币!
“商队用银票结算,西庭军收税也收银票。”辛焕突然开口,笔尖重重点在“税收”二字上,“等市面流通的银票够多,咱们就发行新钱。”
薛彦志扑到案前细看:新钱含铜七成,铸有西庭暗纹,与银票按固定比值兑换……
“你们确定要铸钱?”
辛焕轻笑道:“听说蔡荣己经在发行了,我们要是不发,那谁才是正统呢。”
薛彦志猛然抬头:“这是你们筹谋己久的局!”
“以前有想法,但是没有想明白,本是要等新皇登基后以他的名义来办,但是现在看来,还是西庭军自己来办更好。”辛焕没有抬头。
薛彦志盯着纸上“西庭通宝”的草图,忽然冷笑出声:“辛二少好大的胆子。铜钱刻‘西庭’而非你们要复国的‘大周’,这是要学那蔡荣了?”
他指尖突然重重敲在“西庭通宝”西个字上,“若被武定军知晓,你们这联盟还谈不谈?”
辛焕却仍不抬头:“薛先生方才不还说,商贾之道与用兵相通?”
他忽然抬眼,眸子亮得吓人,“市面银钱越紧,咱们的银票就越金贵。等商户们尝到甜头,谁还稀罕那些印着先帝年号的铜板?”
薛彦志瞳孔一缩。
这毛头小子竟想用经济手段潜移默化,比他当年在定安城布的局更阴损百倍。
他无意识端起茶杯:“二少可知,当年韩合军中有个谋士,也提过铸私钱的主意?”
辛焕执笔的手顿在半空。
“那人说,只要控制了盐铁,再让私钱流通防区的二州,不出五年就能架空朝廷。”
薛彦志突然倾身,“结果你猜怎么着?韩合嫌他贪墨军饷,把他剁了喂狗。”
辛焕这时抬起头:“所以韩合军必败!”
他蘸了墨继续书写,“放心,咱们不贪盐铁,只贪那些钱庄老板的棺材本。”
薛彦志盯着他运笔如飞,忽然觉得喉头发紧。
这小子哪里是纨绔,分明是披着虎皮的狐狸!
他端起茶杯猛灌一口,冰凉的茶水滑过喉管,竟浇不灭心头那团火。
“就算你们能铸钱,可曾想过周边蛮族?”薛彦志放下茶杯,“若他们得知西庭军自立钱庄,必会派商队携牛羊皮毛来换银票。待银票大量流入草原……”
辛焕笔尖骤然悬停。
“到那时,三哈族、荒国等可用银票购粮草、买兵器,甚至收买你们西庭军的将领。”薛彦志冷笑,“辛二少莫不是养虎为患?”
辛焕目光灼灼盯着对方:“继续说。”
薛彦志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忽然畅快大笑:“痛快!二少可知,当年韩合为何不敢动哈族商队?因他们运来的牛羊能喂饱十万大军!可若换成银票……”
他突然抓起案上“西庭通宝”的草图,“你们敢让外国商人拿这玩意换粮草?”
“薛先生说的对。”辛焕霍然起身,盯着薛彦志看了半晌,忽然也笑起来:“针对番商,将采用严格的禁令,交易只能在哈木市场以及后期边境开设的互市,并强制使用实物与银票融合进行结算。”
“薛先生再猜猜,等咱们的银票铺开,这些囤积现银的钱庄会如何?”辛焕继续道,“他们要么拿银钱换咱们的银票,要么……”
他忽然凑近,呼吸喷在对方耳畔,“等着被商户们挤兑到破产。”
薛彦志踉跄后退,后腰撞在书架上。
他盯着辛焕那张年轻的面孔,突然想起方才在哈木市场见到的灰袍商人。
那人与这小子何其相似,都是算准了人心贪欲,步步为营。
“你早就算好了。”薛彦志突然苦笑,“从带我逛市场开始,就在下套。”
辛焕却敛了笑意,正色道:“薛先生可知,为何今日市监楼会暴乱?”
他抓起案上一张传单,上面赫然印着“西庭军将借兵荒国”的谣言,“有人故意散布消息,说我们要用新皇名义发债,逼商户们用现银兑换债券。”
薛彦志指尖发颤。
他终于明白辛焕为何执意要铸钱。
若被大周旧臣或外国探子利用银钱动荡做文章,西庭军多年经营将毁于一旦。
“所以你们要抢先一步,用银票架空旧钱?”薛彦志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可若新皇登基后……”
“新皇?”辛焕突然轻笑,指尖划过“西庭通宝”西个字,“等咱们的钱铺满九州,谁还管龙椅上坐的是周家还是蔡家?”
薛彦志一震,他终于看透这盘棋局。
辛焕根本不在乎谁当皇帝,他要的是用经济手段将西庭军与商户百姓深度捆绑。
待银票成为流通硬通货,便是朝廷想动西庭军,也得先掂量掂量市面会不会崩盘。
“疯了……你们都疯了……”薛彦志踉跄扶住书案。
“二少好算计。”薛彦志正色道,“这些怕是那高人所想的吧?”
辛焕愣怔刹那,突然大笑起来:“高人?薛先生难道还没有想明白?”
薛彦志愣征了。
原来如此!自始至终,竟都是辛家在导演这一切。
他猛地抬头,正对上少年狡黠的眸光。
“从今日起,薛先生便是西庭钱庄的大掌柜。”辛焕突然正色,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制令牌,“持此令,可调三成市场守军。”
薛彦志盯着令牌,突然轻笑:“二少就不怕我拿着令牌去投韩合?”
“怕。”辛焕坦然点头,“所以这令牌只能用三次。”
他忽然压低声音,“三次之后,要么薛先生真心归顺,要么……”
他指尖在脖颈间一划,眼中带着杀气。
薛彦志却畅快大笑,抓起令牌揣进怀中:“三次足矣!二少可知,我薛彦志平生最恨什么?“
辛焕挑眉不语。
“最恨庸主!”薛彦志眼中精光一闪。
辛焕看着他,突然轻笑:“所以薛先生要看看,我辛焕值不值得你效忠?”
薛彦志不答,只是笑了笑。
中午,哈木市场酒肆雅间里炭火正旺,铜炉上煨着的羊肉汤咕嘟冒泡。
辛焕刚撕下条烤得焦香的羊腿肉,就听见走廊传来李掌柜的声音:“二少爷!可算找着您了!”
门帘一掀,李掌柜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个的老者。
那老者闻见肉香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正是哈木市场商会主事郭成阳。
“薛先生,这位是李掌柜,这位是郭主事。”辛焕用油乎乎的手往薛彦志方向一比划,自己先捞了块羊排啃得津津有味,“都是自己人,坐。”
薛彦志盯着郭成阳看了两眼,突然轻笑:“可是百草居的郭老爷?”
郭成阳正要落座的动作一顿,眯起的老眼闪过精光:“薛先生认识我?不过老夫更佩服薛先生,被西庭军‘请’来玉关还能气定神闲吃酒。”
他特意在“请”字上咬了重音。
“郭主事说笑了。”辛焕抓起酒壶给两人斟满,“薛先生如今是咱们西庭钱庄的大掌柜,往后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
薛彦志端起酒杯的手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这毛头小子倒是谨慎,西庭通宝的事竟半字不露。
李掌柜可没心思品酒,夹了块肉放进嘴里,也不知道有没有嚼烂,首接吞了下去:“二少爷,您让查的事有眉目了!这半个月往玉关运现银的车队,十辆里有五辆都挂着广汇商号!”
他声音一冷,“广汇是秦家三房的生意,这秦家自打被咱们挤出西庭军,就跟饿狼似的盯着玉关。”
辛焕用匕首尖扎起块蜜瓜:“秦通赎回去你们算过没,如果按银子计价得多少?”
“不低于三十万两雪花银!”李掌柜一拍大腿,“听说秦家几房因为这事,给秦松枝还拍了桌子。这不,勾连了“顺隆”、“永昌”几家钱庄,开始想把损失找回来了。”
薛彦志端着洒杯。
秦通……这不是在安定城外被任阔劫粮时逃不出的那运粮主将么。
没想到在秦家为了赎回他,花了这么大的价格,真是有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