寞城城门外黄沙扬起,铁蹄碾过,十二道青影如割裂大漠的冷锋,当先那匹鳞甲青马甩动鬃毛,有冰晶般的碎屑簌簌坠落,若有识货之人可以认出,这是来自极北冰原的霜鳞驹。
此刻正午时分,踏着滚烫的沙砾,骑队在烈日下逼近寞城。
为首少年端坐在鞍鞯上,纯白锦袍外罩着玉色软甲,腰间悬挂的双鱼玉佩随颠簸轻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光芒。
他抬手拨弄被风沙吹乱的额发,露出剑眉下一双琥珀色瞳孔,眼尾微挑,带着不属于少年人的沉敛。
“少主,寞城到了。”左侧膘肥体壮的恶汉缩着脖子凑近。
少年闻言抬头,目光掠过与其他地方迥异的城头,被墙缝里钻出的野蔷薇勾住视线:嫣红色花瓣沾着晨露,在风中轻轻颤动,墙下竟蔓延着半人高的紫苜蓿,叶片上还停着几只蓝蝶。
深吸一口气,少年鼻翼微动,不同于荒漠里惯有的燥热气息,风中混着苜蓿的清甜、蔷薇的馥郁,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清凉。
“近来传言西北寞城已成新绿洲,今日一见,果然禽声喈喈,花气氤氲。”少年的声音被风送出去。
右侧恶汉立刻赔笑,满脸横肉挤成核桃纹:
“少主喜欢直接占下便是,您身为十三大寇之后,大能亲孙,他们岂敢拒绝?”
话音未落,少年手中马鞭突然抽在地上,炸起三尺高的烟尘。
“我不是徐元。”少年侧头睨向那人,琥珀色瞳孔里翻涌着冰碴,
“别把他那一套放到我身上。”
恶汉喉结滚动,后颈的冷汗顺着刀疤滑进衣领。
“是是是......属下不该多嘴......”恶汉慌忙低头,却见少年已策马向前,纯白锦袍下摆扫过一株异色蒲公英,绒球般的种子腾空而起,在阳光里化作金色的雾。
骑队紧随其后,霜鳞驹的蹄印里渗出点点水珠,落在草地上立即冒出嫩芽。
城门洞吹来的风带着湿润水汽,少年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梨花。
穿过拱门时,他目光扫过两侧摆摊的老人,左边卖的是沾满露水的葡萄,右边竹筐里躺着嫩生生的莴笋,竹筐下还卧着一只花猫,尾巴扫过少年马腿时,竟缠着几缕碧绿的草叶。
少年含笑道:
“果真是片好地方。”他回首吩咐:
“勿要惊扰旁人,我等入城一观。”少年轻扯缰绳,霜鳞驹踏碎满地梨花,身后骑队敛去凶神恶煞之态,翻身下马,手牵霜鳞驹,连马蹄声都轻了几分。
与此同时,城西醉仙阙最顶层的密室中,数个门派的长老正在密谋,青铜兽首香炉里,盘旋着淡紫色的隔音结界烟雾。
“三个月了!”光神殿长老一掌拍碎茶案,檀木屑四溅,
“源脉封禁至今,我门下弟子修炼居然要从虚云宗赊账!欺人太甚!”
“谁说不是呢。”玄阴派老妪阴恻恻地摩挲着骷髅杖,
“我家圣女正是冲击四极境的关键时刻,现在还差三千斤源呢......”
她干瘪的唇瓣皲裂,绽出金箔裹就的尖牙,
“虚云宗那老匹夫上次见我时,竟然说‘资源有限,我等当同舟共济’,呵,端的是巧舌如簧!”
最年轻的鱼空门长老突然前倾,压低声音:
“诸位还记得半年前那晚吗?那位道兄被玄机子捡回来时,可是连神魂都快散了。”
室内骤然安静。
半年前与玄机子同至一处废弃矿脉寻宝,忽有虚空裂开,一具残破身躯坠落,仅散发之威压便令人肝胆俱裂,那近乎裂成两半的躯体,竟仍在自行愈合!
夜箜派美妇轻抚膝上的七弦琴,低声道:
“你们说......那位道兄现在情况如何了?”她的指甲涂着鲜红丹蔻,此刻正无意识地抠进琴身,
“你们不知道,我旬月前派人再度探查那片矿场,那里已成了一片花海!枯骨都发了芽......这等修为......”
“莫要自己吓自己,”光神殿长指尖掠过石桌边缘的源石纹路,老眼中精芒微闪,
“半年来玄机子领人种得满城花草,吾猜是某种疗伤之法,那位道兄伤势如此之重,或已化道亦未可知......”
“管他什么阵法!”血煞宗壮汉猛地站起,
“老子打听到,虚云宗自己的源矿可从来没停过!他们一个月的进项,抵得上我们一宗往年开采一年!”
“啪!”一枚留影石被拍在桌上。
其中浮现的画面,赫然是虚云宗弟子秘密运输大量源石的场景,画面角落,几个衣衫褴褛的矿工,正被锁链拴着推进矿洞。
“好个名门正派!”老妪尖笑,
“玄机子素来自诩正道,不让吾等驱使百姓,自己倒用得顺手!”
鱼空门长老忽阴恻恻笑道:
“我有一计,十三大寇别天云之孙不是刚入城么?我等略施小计,教他去探探那位道兄的虚实……”
众人对视一眼,默契地碰杯。
虚云后山的薄雾中,李若愚指尖轻点,上方那朵晶莹大花的花瓣上,清晰地映照出醉仙楼密室的场景,各派长老狰狞的面容、桌上浮现的源石运输画面,以及那些被锁链束缚的矿工。
“你怎么看?”李若愚老眼微微眯起。
俞珩没有立即回答,反而拂袖一挥,画面定格在被锁链拴住的矿工身上:
“师尊对虚云宗强迫凡人下矿之事,作何看法?”
李若愚灰袍无风自动,眼中闪过一丝厉芒:
“若真如这些鼠辈所言,表面道貌岸然,背地里行同狗彘......”枯瘦手掌倏然碾灭一束紫花,
“那为师说不得要做一回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
“哦?”俞珩眉梢微挑,玄黑道袍上流转的纹路慢了几分,
“师尊至今未走,想来另有隐情?”
老人从袖中取出一截乌黑锁链,正是画面中拴住矿工的那种,锁链泛着奇异的光泽,链环内侧刻满细密的符文。
“此物名唤‘采源链’。”
李若愚指尖轻触,锁链突然舒展成一条光带,将三丈外一块巨石轻轻环住,当光带收紧时,石头上浮现出防护阵纹,
“实则是保护凡人的器具,我们生在南域,大多不曾见过此物。”
俞珩眸光微动。
“虚云宗确实称得上正派。”李若愚语气缓和下来,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
“他们招募矿工,月俸是其他宗门的五倍,每月按时发放,若有人身意外......”
账册自动翻到抚恤页,上面详细记录着死亡一人,每户获赔三百两白银,子弟可优先入外门修行。
俞珩注意到一个细节:账册边缘已经起毛,显然经常被翻阅。
他佯作疑惑道:
“既然如此,为何偏要用锁链这般羞辱之物?换成帽子难道不行?”
“这便是人心微妙处了。”李若愚淡笑,他指尖轻点,账册自动翻到记载矿工抗议的那几页,泛黄的纸面上还残留着当年的指印油渍。
“最初虚云宗以重金相聘,不作束缚,反倒让凡人们疑神疑鬼。有人说‘给这么多银钱,又没限制,定是要我们去送死’,还有人谣传‘这是买命钱,下矿要血祭的’。”
他摇了摇头,
““最荒唐的是几个泼皮,领了预付的工钱后,竟胆大包天推着半车源石逃之夭夭。”
“后来宗门改了规矩。”他指了指账册某处,
“严令不栓采源链者不得下矿,说也奇怪,自那之后,反倒再无人抱怨,伤亡大大减少。”
俞珩听得连连颔首,似有所悟。
“你是未曾见过其余门派做法。”
李若愚袖中飞出一枚留影石,显现出触目惊心的画面,各派弟子戴着面具,假扮匪徒,挥舞青铜鞭将百姓赶入矿洞,有个瘦弱少年踉跄跌倒,立刻被鞭子卷住脚踝拖行,在碎石路上留下刺目的血痕。
“原来如此。”俞珩眼神锐利如剑,
“难怪师尊说他们猪狗不如。”
俞珩忽然一指汇聚醉仙阙众门派长老,
“那......接下来师尊要如何处置他们?”
李若愚表情淡漠,
“一群蛀虫,自然不能留着祸害人。”
老人缓缓起身,手一招,画面中醉仙阙顶层密室被一朵大花吞噬,各派长老惊恐万状的面容在花瓣间扭曲,嘴巴大张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俞珩敏锐地察觉到,李若愚周身三丈内的光线暗了一分,仿佛有什么东西吞噬了光明。
‘吞天魔功......’他心底明悟,这位便宜师尊从必死之局反杀黑衣人,从其手中获得了狠人部分传承。
“你身上的源可还够用?”
李若愚这一问,正戳中俞珩此行的根本目的。
俞珩来北域的目的就是为了源,此物当然多多益善,他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
“掌门,请到后山一叙。”李若愚轻唤一声。
不多时,虚云掌门玄机子无声无息出现在三丈外。
“寞城各派如今主要战力已除,掌门可带人上门抄家。”李若愚抬手掷出七枚花瓣浮现在半空,上面清晰标注着各派源库的方位图,连守卫布置都纤毫毕现。
“就当是老夫这半年来,在虚云受你招待的小小回报。”
听闻消息,这个名素来道骨仙风的白发老道的面容上闪过狂喜,但在触及李若愚目光的刹那,又立刻变回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连袖袍摆动的弧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道兄说笑了,”他广袖轻拂,作揖时玉簪纹丝不动,
“贫道不过略尽绵力......反而道兄予我虚云甚多。”
“掌门当年在废弃矿脉救老夫一命,岂能相忘?”李若愚将俞珩往前轻轻一推,
“去吧,让我这弟子随你走一遭。”
“善。”玄机子直起身的瞬间,整个人的气质骤然一变。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里,此刻迸发出北域修士特有的狠厉锋芒,他苦海轰鸣,一柄通体晶莹的拂尘冲天而起,清光如天河倒悬,照亮七十二座主峰。
“凡道宫以上弟子随我出行!”苍劲的声音在护山大阵中回荡。
刹那间,各峰洞府接连亮起璀璨光芒,百余名身着金线道袍的弟子踏虹而出,最前面的十几位长老更是祭出本命法宝,一时间天空中宝光冲天,杀气腾腾。
俞珩朝李若愚拱手示意,转身时玄黑道袍猎猎作响。
他一步踏出,化作一道贯穿天地的紫色神虹,所过之处连空间都泛起涟漪,这道神虹后发先至,转眼就追上了最前方的玄机子。
虚云宗众人见状,无不暗自心惊,这位突然出现的“太上长老弟子”,修为竟深不可测!
热闹的西城街头,别作恶一袭纯白锦袍,腰间坠着的双鱼玉佩随着他夸张的躬身动作晃个不停。
这个面若冠玉的公子哥正挡在包子铺前,折扇轻敲掌心,对摊后的小姑娘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
“姑娘一看就是菩萨心肠~”他指着笼屉里冒着热气的肉包,
“在下盘缠用尽,姑娘一两银子卖我一个可好?”
清秀的小姑娘攥着油纸,欲言又止,乌溜溜的眼睛不住瞟向别作恶身后,十几个腰佩九环刀的彪形大汉正抱臂而立,最魁梧的那个脸上还带着道狰狞刀疤。
“公、公子说笑了......”小姑娘声音发颤,却还是麻利地包起两个最大的包子,
“这...这个送给公子,您......小心烫,”她鼓起勇气指了指东边,
“东头王记的冷果酒最解腻,配我家包子......”
“砰!”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笼屉跳动。
别作恶手中的包子跌落在地,滚烫的肉馅溅在他金线密织的靴面上,十几名骑士瞬间组成人墙,大刀出鞘的寒光惊飞了檐下的麻雀。
“少主小心!”
刀疤脸大汉猛地抬头,他铜铃般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虬结的肌肉在皮甲下绷成铁块:
“少、少主!您看那边!”
别作恶闻言转头,瞳孔缩成针尖,扇骨“咔嚓”被捏断。
醉仙阙上空,一朵遮天蔽日的赤红妖花正在缓缓收拢。
花瓣晶莹如血玛瑙,在正午阳光中折射出令人心悸的瑰丽光芒,最骇人的是内壁上蜿蜒的黑色道纹,每道纹路都像活物般蠕动,多看几眼便令人头晕目眩。
“啊!救我!”
隐约的惨叫声从花苞中传出,透过半透明的花瓣,能看见各派长老扭曲的身影正在疯狂攻击内壁,可所有术法碰到花瓣都如泥牛入海。
“啪嗒。”
别作恶将折成两段的玉扇扔在地上,嬉皮笑脸的公子哥此刻面如寒铁,
“小小寞城......竟藏着这等境界的高人?!”
他突然反手甩出一锭雪花银,“啪”地嵌进包子铺的榆木柱子。
“走!去看看!”他翻身上马的姿势矫若游龙。
其余骑士见状同时翻身上马,铁蹄踏碎青石的声响惊起满街飞鸟。
小姑娘拿着油纸包呆立原地,嘴里喃喃道:
“包子......只要一文钱就够了......这位公子......人还怪好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