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很大,是陆欢意有生之年见过最大的船。仿佛亭台楼阁都造在了船上,就连船舱边上的甲板都能容纳三人并肩而行。
头一回见,却早有耳闻。
这是摄政王平定倭奴之后,先帝为其庆功,命千余人耗费巨资造就这样一艘船。
当时摄政王尚是骠骑将军。
先帝驾崩,新帝登基,摄政王把控朝野,也就这三年间的事。
路过歌舞升平的船舱,陆欢意匆匆往里头望了眼。
时辰尚早,却己座无虚席,眼下正推杯问盏,相互寒暄着。
但里面那些权贵们似乎没人带女眷,都是大老爷们。
陆欢意心中疑惑一闪而过。
大抵是她没看仔细,总归不可能只有周寅带了夫人。
绕过最大的船舱,后头还林立几间雅室。
侍卫将他俩带到一间挂着鎏金云纹灯笼的雅室外头。
“周大人,周夫人,请。”
周寅正襟而入,陆欢意颔首跟在其后。
脚下是青玉做的砖,踩上去都不敢用力,生怕碎了一块。
周寅停步下跪,陆欢意便也跟着跪。
珠帘之后的醉翁椅上躺着位年轻男子。
男子身量修长,剑眉入鬓,颜若冠玉。
如墨长发并未束起,只着鹅黄色中衣。这般歇着,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冷冽,令人望而生畏。
奴才跪在他脚边,手掌按在他腿上,一寸寸揉捏过去。
他原本闭着眼,听到行礼的动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日照寒江般向这对夫妻投来。
是一双锋锐深邃的眼睛。
对上视线的刹那,陆欢意仓皇低下头。
这张脸,这双眼睛,她是见过的。
就在她收拾行李搬出周府之时,那辆匆匆路过被风吹起幔帘的马车里,坐着的竟然就是摄政王。
“微臣来迟了,”周寅恭谨谦卑道,“让殿下久等,微臣实在该死。”
今晚赴宴定的是酉时,他们并没有晚于这个时辰。可旁的大臣都知摄政王性子,早早便到了。
何况一来侍卫便说摄政王等着他,让摄政王等,他就必得先认个罪。
周寅卑躬屈膝的跪着,迟迟未等到回应,小心翼翼的抬起头。
隔着一道珠帘,那万人之上的男子似笑非笑的瞧着他,眸底掠过一抹玩味之色。
周寅顿时心慌得口干舌燥起来。
最怕的不是斥责,而是这般不言不语,叫他猜不透摄政王到底有没有生怒。
左思右想之后,周寅挪着膝盖上前,过珠帘时他几乎趴下来,才叫自己的身子从珠帘之下顺利而过,没拨动那些玉珠分毫。
随后殷勤接过奴才手里的活,捏起摄政王的腿来。
“微臣从前在父亲病榻前照顾,学了些按跷的技巧,让微臣给您按按。”
摄政王没有驱赶他,任由他从腿肚按到脚踝。
换另一条腿时,摄政王笑着问:“你喜欢伺候本王?”
周寅答得很快。
“能伺候殿下是微臣之幸。”
摄政王云淡风轻道:“好,既然你乐在其中,明日起你不必做员外郎,留在本王身边按跷便是。”
周寅脸色一僵。
他乐意伺候,也只是作一时讨好,他原本好歹是个官,按跷到底是奴才的活。
可摄政王要他留在身边伺候,他岂敢拒绝?
不过,近水楼台先得月,做摄政王的身边人,未必不是好处,古代多少权臣是近侍出身!
寻思到此处,周寅咬了咬牙,欢欢喜喜行叩首大礼。
“多谢殿下恩典!”
他的声音和神情不敢透露半点不情愿。
陆欢意把头垂得很低。生怕一不小心也受了牵连,明日到摄政王府倒夜壶去。
但很不妙。
她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她头顶。
摄政王嗓音慵懒。
“周夫人对本王的安排可有异议?”
陆欢意以额触地,朗声道:“臣妇谢殿下。”
摄政王从躺椅上起了身。
摊开双臂,奴才们为他穿上石青金绣蟒纹外袍。
陆欢意挪动膝盖,跪到一旁,让出条道来。
摄政王拨开珠帘走过她身边,脚步微顿。
“叫什么?”
陆欢意颔首道:“回殿下,臣妇陆氏,贱名欢意。”
“臣妇。”他念着这两字,语调端得散漫。
陆欢意不知摄政王为何重复这个自称,似乎听出了几分讥讽的意味。
却又不得其解。
这个自称,有什么不当之处吗?
她斟酌着该不该问上一问,身旁矜贵的男人己迈开步子,往外头去。
等他走远了,陆欢意才抬起头,望向他背影消失的方向。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来。
……
接下来,便是去吃好吃好喝的。
陆欢意屁股坐实了,西处扫了眼,后知后觉的发现,今晚真就她一个女眷。
这实在不寻常。
摄政王若如此看重周寅,唯独给他携带夫人的特例,又为何叫他去做按跷的奴才?
明捧实贬,这是为何?
陆欢意心中满是疑惑不解。
难道是摄政王为了免叫旁人揣测他心思,才有意做这些令人看不透的举止?
为何周寅为花魁动干戈,摄政王要夸他呢?
究竟为何?
陆欢意看向摄政王,正不巧对上他幽邃的目光,连忙低头吃菜,却因太急呛了好几声。
再不敢抬头看了。
这种场合免不了喝酒。
周寅被灌得最多,那些年长的大臣们个个都要敬他,他开始还笑着,到后头是强撑着喝下去。
几首曲子唱罢,终于烂醉如泥倒在一旁。
有位大臣向陆欢意举起酒杯。
“既然周大人不能喝了,便由夫人代劳吧。”
陆欢意正欲婉词推却,另一位大臣说:“周夫人是陆家的女儿吧,我与你父亲喝过酒的,你父亲豪爽,想必陆家女儿也是飒爽之辈!”
言出,立即有人附和。
“原来是陆庄城的女儿,陆庄城可是个爽首的!”
这顶高帽子一戴,陆欢意想摘了也难。
她举起酒杯。
“父亲也向我提起过诸位大人,盼着有朝一日还能同大人们一处喝酒。”
有了一杯便有第二杯。
烈酒灼喉,她要忍痛才能吞下去,可几杯下肚,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以至于到后来无人敬她,她自己倒了一杯。
等到散席之时,陆欢意站起身,脚下的路好似在躲她,有些踩不严实,天旋地转的。
两位婢女搀扶住她。
陆欢意抱住婢女的胳膊,整个身子往人家身上靠,絮絮叨叨地说:“我在城东有个宅子,送我回那个宅子,我不去周府的。”
婢女对她说:“周夫人,殿下吩咐了,带您去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