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第二天,天气格外明媚,林岁和站在那幅从拍卖会带回来的油画前,指尖悬在画布上方几厘米处,迟迟没有落下。
画中的花园她己很熟悉——正是别墅后院那片精心打理的玫瑰园,只是画中的景象比现在更加繁茂盛大,带着岁月沉淀的柔光。
然而,那个伫立在朦胧晨雾中的纤细白裙女孩背影,却始终让她感到一丝莫名的、挥之不去的熟悉感。
“那是五岁的我。”
谢怀瑾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林岁和转身,看见他端着两杯咖啡站在门口,简单的白衬衫袖口随意挽到手肘。
“你?”她惊讶地接过温热的咖啡,再次凝神看向画中那抹纤细的背影,“可这明明是……”
“女孩?”谢怀瑾走到她身旁,目光落在画作右下角那个几乎被时光磨平的签名上,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那时候年纪太小,也没什么性别意识。母亲……她沉迷于给我打扮。”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回忆,“母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他的语气平静,林岁和却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怀念。
咖啡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模糊了彼此的轮廓。
"阿姨眼光很不错啊。"
林岁和抿了口咖啡,把"穿裙子的漂亮瓷娃娃"这个危险想法咽了回去,"我也好想看看。"
谢怀瑾闻言,微微弯腰,带着清浅的笑意,用自己的额头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像是一种无声的亲昵回应。
随即他首起身,抬手,指尖轻触着那承载了过往的画框:“她是最早发现我不对劲的人。”
林岁和放下杯子,专注地看着他。
窗外的清风适时地拂过窗下盛放的玫瑰丛,送来一阵清甜馥郁的花香,竟奇异地与画中花园的氛围交融在一起。
“七岁生日那天,”谢怀瑾的声音依旧平和的像在讲述一个遥远而与他无关的故事。
“她问我收到礼物开不开心,我说‘开心’。她又接着问,‘那开心是什么感觉?’……我回答不上来。”
他的指尖沿着画框细腻的木纹边缘缓缓滑动,最终停留在那个模糊的签名处,仿佛在触摸母亲留下的温度。
“十岁那年,她带我去接受了第一次正式的心理治疗。”
他继续道,目光落在虚空的一点,“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知道,原来其他人看到父母会自然地产生依恋,听到悲伤的故事会难过……这些对我来说只是词汇描述的感觉,别人是真实体验到的。”
“你……恨过这种‘不同’吗?”林岁和有些难过。
谢怀瑾缓缓摇头,眼神平静:“就像你不会恨自己呼吸的方式。”
他停顿了一下,补充道,“但我能感觉到父母的担忧,尤其是母亲。她是一个情感充沛得像阳光一样的画家,画笔下流淌的都是浓烈的爱恨悲欢,却偏偏生了一个……感受不到情感的儿子。”
“那你父亲呢?”林岁和轻声问。
“他会理性得多。”谢怀瑾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他相信现代医学能解决一切问题,包括他儿子身上的这点……‘故障’。”
阳光悄然偏移了几分,一束明亮的光柱恰好照亮了画中“女孩”身旁一丛不起眼的蓝色小花。
林岁和好奇地凑近,看清了那小巧精致的花朵——是勿忘我。
"他们很爱你。"她不由自主地说。
谢怀瑾的目光转向她:“我知道……但也仅仅只是‘知道’。”
这份认知与真实的情感体验之间,隔着一条他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放下手中的咖啡杯,转而面向窗外那片真实的、在阳光下生机勃勃的玫瑰园。
“十二岁那年,心理医生建议找一个能让我感受到现实存在、具象化‘感受’的媒介。
母亲选择了她最擅长的——画画。她让我每天尝试描述自己模糊的‘感觉’,无论多抽象,然后她再用画笔,把我描述不出的东西画出来。”
林岁和的视线再次回到画中那个永不转身的“女孩”背影——原来那是谢怀瑾无法表达的情感,由母亲用色彩和线条代为描绘、凝固、封存。
“那……有效果吗?”她问。
“某种程度上,是的。”
谢怀瑾抬手,下意识地松了松衬衫领口,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身上那份惯常的紧绷感似乎消散了些许,显露出一种罕见的松弛。
“至少我学会了更精准地模仿‘正常人’该有的反应。算是……有进步了。”
林岁和想起外界对谢氏总裁的评价——温润如玉,翩翩君子。
而真实的谢怀瑾,却如同画中那个固执地不肯转身的背影,始终无法与这个世界建立真正的、有温度的情感连接。
“首到……他们出事那天。”
谢怀瑾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温度骤降。
阳光恰好被一片飘过的云层遮蔽,房间的光线瞬间黯淡下来。
“我在医院看到他们的……遗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会崩溃。
但我只是……站在那里,大脑异常清晰地思考着接下来需要处理的所有事项——葬礼、公司、法律程序……”
他的眼神陷入一种遥远的茫然,仿佛又置身于那个被巨大悲痛包围却格格不入的场景。
林岁和的心揪紧了,她无法想象当时的谢怀瑾内心经历了怎样的困惑与孤立。
周围汹涌的悲痛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这个无法“正确”悲伤的人隔绝在外,如同异类。
“后来呢?”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他的回忆。
“后来……接手公司,让一切步入正轨。”
谢怀瑾的眼神依旧有些空洞,聚焦在窗外的某一点。
“然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了。父母应该是希望我活着的,我知道。但活着本身……没有意义。
这个世界是黑白的,无趣的,首到……我开始频繁地做那个梦……”
“然后你在福利院看见了林…唔,看见了我,”
林岁和适时地接话,试图将话题从沉重的过去拉回,“就把我带回来了?”
“嗯。”
谢怀瑾的目光终于从窗外收回,沉沉地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专注,“你在的地方,是有颜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