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深雪。
风雪在奉天城头依旧盘旋呼啸,如同无数低泣的魂灵。傅必元伫立在那古老的城墙上,凛冽的风如冰冷的刻刀,刮过他棱角分明的面颊。他凝视着脚下这座在严寒中挣扎复苏的城市轮廓————远处工厂烟囱喷吐的黑烟日渐浓厚,在灰白的天幕下固执地涂抹着复苏的墨痕,医院窗口透出的昏黄灯火里,仿佛能嗅到药汁的苦涩与生命无声的搏动。那滴为秦默然滚落的泪痕,早己被朔风舔舐干净,只余下钢铁般冷硬的决心,深深熔铸在眉宇之间。
当傅必元司令员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回到军管会,那幢彻夜灯火通明的灰色小楼里,空气却比城墙上的朔风更显凝重。政委傅必进捏着一纸薄薄的电文,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是山雨欲来的沉郁。他无声地将电文递过来。傅司令员接过,目光扫过上面那行由哈尔滨深瞳发来的密码译文,字字如冰锥刺目:确证:廖兵团主力正向锦州秘密集结,意图打通北宁线,锁死我东北走廊咽喉。
空气仿佛瞬间冻结,连窗外风雪的嘶吼都显得遥远模糊了。这份密电,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刚刚被短暂尘封的战争铁匣。
“看来,”傅必元的声音低沉,打破了寂寂,“深瞳送来的不是捷报,是催征的鼓点。”
他抬眼,目光扫过政委同样凝重的脸,“该把目光从厂矿,医院,重新钉回作战地图了。
翌日,军管会那间墙壁上挂满新旧地图的作战室里,炉火虽旺,却驱不散弥漫的寒意。被傅必元亲自从敌人死牢里抢出来的硬骨头们,此刻正围桌而坐。其中一位格外显眼,是那位姓赵的参谋长,牢狱的折磨在他脸上刻下深痕,如同刀劈斧凿,但那双眼睛却灼灼如寒星,穿透疲惫,射出一种在黑暗中淬炼过的锐利光茫。他代表那些被解救的,沉默而坚韧的力量,坐在了这决定生死的桌旁。
傅必元手指重重戳向地图上锦州的位置,那力道几乎要将纸面洞穿:瘳耀湘!他这是要把尖刀,抵在我们东北的颈动脉上!一旦其主力在锦州完成集结,北宁线这条大动脉被他掐住,我们便是笼中困兽,这奉天城刚点起的炉火,怕是要被他们一脚踩灭!
室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炉膛里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地图上锦州那个微小的黑点,仿佛那己化作一只贪婪的巨兽之口。
司令员!赵参谋长沙哑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撕裂了沉寂。他猛地站起身,指关节因用力按压桌面而泛白,指尖正点向地图上锦州与奉天之间一片复杂的地形标记,“我们不能坐等!等他们把刀磨快架到我们脖子上!”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金铁交鸣般的铮响,那是牢狱的锁链也末能磨灭的硬气,“趁其立足未稳,主力尚在调动途中,我们………打出去!像一把尖刀,主动插向他的集结地!打乱他的部署!
打出去?有人低声质疑,奉天才刚喘口气,厂矿刚冒烟,伤员还在医院里躺着。…………
正因为奉天刚喘过这口气!赵参谋长截断话头,眼中那簇火苗猛地蹿高,烧灼着每一道投来的视线,“正因为那些厂矿冒出的烟,医院里挣扎的呼吸,才更要打出去!不把敌人伸过来的爪子砸断,砸碎,我们这点刚暖起来的热乎气,能保住吗?”他环视全场,目光最后落在傅必元脸上,那眼神里有从地狱爬回的不屈,更有一种近乎悲怆的清醒,“司令员,我们这些从死人堆里,从黑牢里爬出来的人,骨头缝里都刻着一条:守,是守不住太平的!只有把拳头砸在敌人最痛的地方,奉天的炉火,才能真正安稳地烧下去”。
他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激起了千层浪,短暂的骚动后,是更深沉的思考与权衡。政委紧锁的眉头下,眼神锐利如鹰隼,反复审视着地图上那条主动出击的路线与敌我态势。傅必元沉默着,目光从赵参谋长那张疤痕纵横,写满决绝的脸上,缓缓移向窗外。风雪依旧,迷蒙一片。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秦默然最后那平静而了然的眼神———那眼神曾无声诉说着牺牲的重量。为了不让秦默然那样的牺牲再次被辜负,为了这风雪中艰难点起的炉火不被扑灭,似乎只有一条路可走。必须抢在敌人合扰铁钳之前,主动出击,将拳头砸向锦州方向!
赵参谋长说的,是血换来的硬道理。傅必元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扰豫的力量,在寂静无声的作战室里沉沉落下,如同铁锤击砧,“被动挨打,奉天这点家当,守不住!”他再次看向地图上那片被赵参谋长点出的区域,眼神锐利如鹰隼,“立刻拟定作战计划!目标———抢在廖耀湘主力完成集结之前,以最快速度,最强力量,前出阻击!把战场,推离奉天!
命令下达,整个军管会如同被投入滚水的蚁巢,瞬间高速运转起来。电台滴答声,急促如骤雨,参谋们夹着文件在走廊里奔跑,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阵阵回响。赵参谋长立刻被一群年轻参谋围在中间,他沙哑的指令声在嘈杂中异常清晰,手指在地图上快速划过一道道代表部队番号和进攻路线的箭头,那些箭头带着决绝的意志,刺向锦州方向,他佝偻着腰,身体里却仿佛有座沉寂己久的火山在苏醒,轰鸣。
傅必元回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办公室,窗外风雪依旧,夜色如墨。他提笔蘸墨,在作战计划草案的扉页上,郑重写下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力透纸背,如同三枚沉重的钢印。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里,秦默然苍白而平静的面容再次无声浮现,随即,更多模糊而坚毅的面孔———那些从牢狱深处被抢回的战友————也叠印在眼前,墨迹未干,映着摇曳的烛光,仿佛无数不屈魂灵在无声地燃烧,呐喊。
他搁下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窗外,奉天城在深雪与寒夜中沉默着,但在这片沉默之下,一种巨大的,新生的力量,正随着这即将刺出的刀锋,在严寒中奔涌,咆哮。
这新生的力量在风雪里苏醒,以骨为刃,以魂为旗———当守护无法靠城墙完成,唯有将铁与血的意志,铸成刺穿寒夜的第一缕锋芒。傅必元凝视着地图上那指向锦州的,墨迹淋漓的箭头,它不再仅仅是纸上冰冷的符号,而是无数默然牺牲与不屈生还共同淬炼出的命运之矛。这矛尖所向,是黎明撕裂黑暗的必经裂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