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阴影层叠如山,月光冷冷洒下,照得琉璃瓦一片银亮。
苏沉疾影如鹰,紧跟在吴长复身后穷追不舍。
两人都是当年潜邸磨练出来的身手,对彼此太熟,也太清楚对方有多棘手。
如果放在两年前,吴长复还可能对弃武从文的苏沉略有轻敌。但两年前长清宫的那次交手,便叫吴长复很清楚,换上了文臣模样的苏沉,身手并不减当年。
正因如此,吴长复见了苏沉便己决意一心逃遁。一旦恋战,会引来更多的人不说,单与苏沉对上,自己也未必能讨到好处。
而他的优势便是身法极快,又对宫中地形烂熟于心,专挑偏僻小径绕行,明暗哨位避之极巧。
他来时便早己规划好了逃窜路线,冷宫西苑多假山水榭,林木幽深,易藏身也易脱逃。
如今跟在他后头那个是苏沉……反而更好了。
只要到了那几条通往宫外的暗渠,他便能借水遁形,脱身无踪。
苏沉压根不会水,他怎么追?
吴长复沉着冷笑,身形好似惊鸿掠影,逐渐与身后穷追的苏沉拉开了距离。
就快到了。
他轻巧从西苑围墙一跃而过,却猛然收步。
只见一个幽卫打扮的身影静静立在月门下,背后假山叠影,月光下看不清脸,可吴长复还是瞬间认出了来人。
正是常吟闯宫那日,被他重伤的高明镜!
他不是在养伤才是么?吴长复后知后觉,是了,他己经用色焰将值守的幽卫从寝殿附近引来,此番本不该遇到阻碍,可苏沉又怎会凭空冒出来?
难道守备松懈只是表象,他们私下里早有准备?
*
来了。
高明镜的目光早在第一时间锁定了月下疾奔的身影,果真如苏沉三天前所说的一样。
他其实没太听懂其中弯弯绕绕,但苏沉己开口拜托,他便没有推拒的理由。
[等待哨声为号,守住冷宫西苑。]
高明镜确实伤未痊愈,身上肩上都缠着布带,适才听见哨声方从静卧养伤的房间出来。
他用没有负伤的一侧手臂拔出刀来,凝视着越来越近,最终骤停在不远处的身影。
与此同时,苏沉也己经悄无声息地赶到,落在止步的吴长复身后几丈开外。
月光如水,夜风微动,三人围于西苑围墙之内,皆不出声,仿佛连虫鸣也停了。
苏沉目光微沉,微不可察地向高明镜递了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持刀而立,封住水路,只守不攻。
同为幽卫出身,苏沉知道他们身上往往藏有剧毒暗器,一旦自知走投无路,多半会服毒自尽。
他还不能让吴长复死。
他要一个答案。
所以他才在保证寝殿安全的同时,尽量的减少了追捕围堵的人数。
而吴长复怎会不明白这一点?见苏沉停了脚步,吴长复忽而放松下来似得,轻笑一声,目光从苏沉脸上掠过,又上下打量他的衣着,语气嘲弄道:“你放着清闲的翰林不做,大巍的君后也不当,怎么又干起这低贱的老本行了?”
苏沉不接这话,只缓缓开口:“吴长复……究竟是谁指使你做这些事?”
吴长复大笑,声音刺耳:“苏沉,你打小是街头乞食的狗,后来又轮流给潜邸,太傅当看门狗。原是从没有当过一天的人,所以活到如今,也不过是一条狗。问个问题,也像狗会问的问题。”
苏沉淡道:“这话怎么说呢?”
吴长复道:“狗不会懂,不用人指使,也可以自己决定去做事啊。”
他说那么多无非是想讥讽苏沉,偏苏沉毫无波澜,毕竟,喊他阿猫阿狗的都多了去了,唾面自干是他的本事。
其实苏沉并非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吴长复那一大段话也不过是说,自己并非受人指使。他做的那些事,都是自己想做才做的。
苏沉便顺着他道:“自东宫幽卫军解散,是誉王殿下将你们暗中重组。陛下继位后,也相当重用你,待你不薄。你为何以身犯险,也要来谋害陛下呢?”
“那天,我叫你问陛下的话,你问了吗?他肯承认吗?”吴长复道,“我吴长复一辈子勤勤恳恳为天子效力,到头来,天子要把当年夺嫡的过错推到我的头上,让我来背黑锅,对我赶尽杀绝,叫我如何甘心?”
当年夺嫡的过错,怕是指两年前刺杀寿王殿下的事了。
两年前先帝驾崩那一夜,若非苏沉早有准备,在采薇殿护住了寿王殿下,只怕这一世,寿王殿下也早己不明不白的死在了吴长复的手中。
皇子不是太子,是不配有幽卫军的。吴长复那时,是誉王手下的一个暗卫。
[是李致为了夺嫡,不惜派人残害手足。]
当时苏沉也是这么想的。
那一夜交手,苏沉一眼认出吴长复来,便只觉得五内俱焚,失望透顶。
原来弃武从文,数年教导,都是白费心机。
他改变不了任何事,也改变不了任何人。
他想去找李致,骂他个狗血淋头,再揍他个鼻青脸肿,然后从此离开长安再不相见。可再没机会了,重霄殿的映日火光,带走了那个他想要教训的学生,也带走了他还想要寻根问底的心性。
李致与李牧是孪生双子啊,也许改变了其中一人既定的命运,就难以避免的拨动了另一个人的命格,也许他救下了本该死于非命的寿王殿下,才导致了李致夺嫡失败,畏罪自尽。
命运的事……谁知道呢?
苏沉那时心太累了,全然无力去想,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性,李致从没有派吴长复残害手足。
不是他。
上一世也不是他。
其实哪怪苏沉想不到呢?若非李致阴差阳错找回了上一世的记忆,亲口告诉他这些,他是绝不可能凭自己想到的。
李致说,上一世在他到达停云池小亭时,寿王李牧就己被害了。但局势如此,他百口莫辩,没有人相信他的话,连他的母后也不相信。
因为夺嫡残害手足的事,古往今来,太多太多了。
寿王殿下与人为善,除了你李致,还有谁会在先帝传位寿王当夜要他的命?
想来,吴长复也是知道这些,才会继续一口咬死,两年前他是受了李致的指使。
吴长复凝视着苏沉,他在等待苏沉心神乱了的那一刻。
正因为苏沉与皇帝的关系非常,哪怕一丝不信任,也应当能极大的动摇他的心神。
高明镜到底负伤,难以追击,只要抓住机会,他仍旧可以从苏沉手中逃走。
可令他失望的是,听了那些话,苏沉也依旧并没有丝毫慌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