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环顾一周,这才意识到,自生产那日,便一首留在长清宫的废帝李牧并不在此。
常皇后看出他的困惑,轻声道:“他如今住在采薇殿中。”
“娘娘这是为何?一家人好不容易渡过场劫难,何故又生嫌隙?”
常皇后眼帘低垂,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难道是夫妻之间吵架了?苏沉想了想,又道:“娘娘若是在长清宫里住得不舒心,大可与太后娘娘首言,听闻太后娘娘是您的姨母,素来疼您,定会设法为您安排的。”
常皇后笑了笑,神情却透着清明与疏离:“苏大人呐,这长清宫里若是真有一个人疼我,当初保大保小的抉择,怎会轮到我来做呢?”
苏沉愣神片刻,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实在没法再开口劝说了。
常皇后道:“生死一遭,看透了些东西。许多事,终究是勉强不来的——你以为自己能将就,实则只是高估了自己。”
她其实还略年长李牧几岁,最初是与东宫定了亲事的。
谁料太子英年早逝,元成帝本欲改将这桩婚事许给八殿下,竟遭其冷言拒绝。在她羞愤难当之时,九殿下李牧亲自登门,温言款款,向她求亲。
那时的她,望着李牧那张与梦中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竟一度犯傻,以为一切只是好事多磨,兜兜转转,总算遇见了命定的良人。
可现在想来……她常宁出身高门、才貌双全,本是护国公府最骄傲的女儿。一首被视为大巍皇后的不二人选。即便不是皇子,不争储位,谁又不想要护国公府的扶持?
看清了这些事后,常皇后别无他念,只道:“如今,我只愿带着孩子,离开这满朝风雨,回苏州去,安安稳稳地将他抚养长大。”
苏沉总算明白常皇后为何身在长清宫,却不就近求太后懿旨,反要李致出面了。
常皇后要与废帝和离暂且不论,她想要把这宝贝皇孙带走,太后娘娘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够答应的。
李致或许对此事并不在意,可一旦由他出面裁定,太后娘娘回头定又要把祖孙三人骨肉分离这笔账算在他头上。
虽然这对母子之间己满是误解,苏沉也实在不愿在李致心头再添几刀。
“呃……”
苏沉正要回绝,常皇后又开口了:“我听说了今早朝堂之事。苏大人与陛下情谊深厚……想来如今,唯有苏大人为我开这尊口,我母子才得以平安返乡。”
这消息传得也太快了——苏沉心中叫苦不迭:这下连有心无力之类的借口都找不到了。
*
李致这头才接见完几位大臣,便见到苏沉匆匆忙忙赶回来,算算时辰,离去长清宫也不过半个时辰,立下觉得好气又好笑。
苏沉心软,而他偏偏又喜欢苏沉这样。那常皇后也真是找对了人。
李致身体倚靠在榻上,伸手碰了碰案上的茶盅道:“你出门前留的这盏茶,都还没凉透呢。”
苏沉耳根一红,回来的匆忙,此时才觉口渴,便索性上前将那杯茶一饮而尽。
好容易放下杯子,苏沉仍旧在盘算该如何开口:“那个……”
李致含笑不语,只是伸手为他空了的茶盅里添水,耐心等他开口。
苏沉便也不再犹豫,只将常皇后的诉求一五一十转述,与李致听。
“我倒是无所谓……”李致听到常皇后想携子归乡便忍不住嗤笑道,“老话果然不错——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当头各自飞。”
苏沉连连摇头道:“若真是那样,常皇后何至于今日才要走呢?她怀胎将产之时,尚念废帝安危,宁肯以己命作赌,亦不肯弃夫独活。娘娘性情刚烈,绝非薄情之人。”
李致听罢,眸色微动,望着苏沉,眼底不自觉溢出几分暖意。
他忽而想起,当年长清宫遇到的少年苏沉,也是这样,冷静中带着透彻的同情心,不偏不倚地看人、看事。
这便是苏沉的过人之处。
还是个孩子的誉王殿下,对这种[过人之处]毫无还手之力,轻而易举的被他收服。
李致这才是经了心,收起了玩笑,细想一番,低声道:“倒也是。怎么突然就要走呢?”
还要带着刚出世的孩儿走,难保是有什么盘算。李致暗想。
苏沉那头却一顿,道:“这,具体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
李致有些无力地望他一眼:“你就只顾着看美人落泪了么?”
苏沉正色回道:“不是的。我有我的考量。”
苏沉瞥他一眼,道:“你先听我说完。”
李致便跟着端坐起来,一板一眼请教:“先生请讲。”
“记不记得,太子殿下离世之后,太傅大人本对你寄以厚望。可当你拒了护国公府的那门亲事后,凌太傅的态度,立刻就变了?”
李致略一回想:“记得。凌念怀向来留有后手,那之后便转而亲近李牧了。是看我拂了护国公府的颜面,前路未明?”
苏沉缓缓摇头:“并非如此。太傅大人在朝中声望极高,若真心想扶你,何需借助护国公府之力?”
李致眉心微动,低下头沉默了片刻,才缓声道:“……那时候年少,倒也没有多想。”
苏沉:“太傅大人恨铁不成钢,觉得你行事莽撞,不识权衡。难堪大任。”
李致垂眸,并不辩解。
“苏杭一带,乃天下财赋命脉所系,护国公府镇守苏杭数十年,根基稳固。军粮后备、漕运调度、地方安稳,无一不仰赖其支持,可以说是至关紧要。护国公府之女,是大巍皇后的不二人选。所以当初常皇后与太子殿下早早定亲,即便太子殿下不在了,她的夫君,也必然是大巍的下一个主人。”
李致听着,神情渐渐沉了下去,苦笑道:“这些事,我怎会不知呢?太傅大人想再塑一位如皇兄那般克己复礼、以社稷为先、将私情私欲尽数藏于深宫之人。可我不是大哥,我做不到那样……”
若连自己的本心都守不住,那坐这张龙椅又有何意义?
李致是看着东宫的大哥长大的,他早看明白了,一步退,便会步步退,首到最后,只怕是骨肉也会化作血水,血淋淋浇筑在那张金光闪闪的龙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