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庙坐落于山林水瀑旁,最适合喜阴寒的子蛊休憩,而李致所在的寝殿,地龙烧得极旺,屋内暖如春日。
凌念怀带着苏沉进入内殿。
内殿里面侍奉的宫人不多,太医也不见一个,凌念怀摆手叫几人退了下去。
苏沉上前,只见轻垂的帘幕后,榻上人静得可怕,面色苍白如纸,一动不动。
因为先前裴子瑜那句话,苏沉己做好一些心理准备,将目光落在李致胸膛的浅浅起伏,试图宽慰自己,可指节仍旧缓缓握紧。
他在床沿坐下,从被子下摸出李致的手,捋了那浅黄色的袖子,果然看见包扎的雪白布帛下渗血的新伤。
布帛旁,白瓷锦缎似得肌肤上,还留有错落交叠,愈合的、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痕。
苏沉早前也见过的,那时他还以为这群人合起伙的谋害他。
真相却是截然相反。
真傻,真可怜……从没有被人爱过的小孩,才会那样对一丝温存无法放手吧。
苏沉忽然没来由的怪罪起老茄子来:“毕竟也是你想要拥立的一国之君,你怎么能让他拿自己的余寿做这样的傻事?”
凌念怀负手立于帘外:“为什么不能?这样更好。”
气人。
苏沉却也只能撇撇嘴。
那时为了拜师凌府,他拿出了蟠虺纹白玉环,信誓旦旦的保证自己可以控制誉王,这才说动了凌念怀将他这个藉藉无名的毛头小子收为学生。
对凌念怀这种机关算尽的权臣来说,能借助血引之术将傀儡和绳索绑在一块,切实握在手里,自然是[更好]。
“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凌念怀在帘幕外,隔着远,轻飘飘道,“你想他少受点罪,往后多与他亲近些,莫再叫他独守空榻。”
听出话外之意,苏沉的脸霎时涨得煮熟的虾子一样红:“能不能自觉回避一下了?”
凌念怀面不改色掸掸袖子道:“确实没空在这看儿女情长了。”说罢,便转身离去。
屋中烛火微黯,李致静卧在榻,脸色冷白如雪,长睫如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柔影,鼻梁挺首,唇形清雅,令人感慨天工造物之神奇。
苏沉将他的衣袖摆弄齐整,放回被褥下,抬手替他拢好几缕鬓发,收手前,指尖习惯性的蹭了蹭眼角那颗小小的血痣。
然后俯身在他眼角亲了亲,小心靠在他身上。
百般情绪,千言万语也表达不够,恨不能掏出心予他。
此地燥热,不宜久留,苏沉担心身体里子蛊再度发难,克制着依依不舍,正要离去。却觉察一双手绕上后背,轻轻扣住了他的身体。
那双手举止缓慢,像久病未愈,却执拗得很,固执将他拥住,像是紧紧攥住一件要失去的东西,用尽了全身气力,只为留他片刻。
简首跟那双手的主人一样一样的。
苏沉微微抬头,对上李致的双眼,那对黑曜石般的眼瞳蒙着一层朦胧的潮气,引得苏沉也想哭了。
真是白瞎他活了两次,死了两次。经历了那么多的波折,到头来也没活明白。
自以为洞察时局,却看不清守在身边的一颗真心。
而李致又何尝不是百感交集?
过去他多少次怨恨过苏沉,恨苏沉明明答应过要做他的“公平”,却转眼间变得疏离冷淡,油嘴滑舌地哄着他将心掏出来,又突然像换了个人般冷酷至极。
恨苏沉在国子监时,对他疏远至极,明明是他的先生,却从不肯为他图谋,在皇位之争中,也从不曾为他说一句好话。
而如今,亲眼看见了苏沉曾见过的那一切,亲身经历了苏沉经历过的那一生,他才真正明白,苏沉曾背负多少、隐忍几许,又失去了什么。
在那些满目疮痍之后,苏沉竟然仍旧心系于他。为此放下一切,弃武从文,留在他的身边,不为了教他做皇帝,而是为了教他做人。
何德何能呐……
紧抱了一会儿,压在身上的苏沉忽然支起身子,轻捧起他的脸,闭上眼,一吻轻落。
少年那未完的梦,终于在尘埃落定之后,被悄然拾起。
不是炽热的掠夺,也不是压抑的宣泄,而是心意互通之后,无比确信的珍重。
从前的伤害,误解,都不必再提,经历了那么多,还能这样互相拥着对方——那么过往的一切,便也显得恰到好处起来。
*
“陛下,微臣听闻……昨夜陛下又留苏翰林宿于寝殿。”
早朝上,年过六旬的言官董义和气鼓鼓站出班列,声音洪亮,拱手道,
“此事实在有伤国体,有违祖训,恐惹天下耻笑,还请陛下慎思慎行!”
此言一出,朝堂顿时静得落针可闻。
皇帝李致眼皮子也没抬一下,倒是裴相这边先给身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时有手底下门生出列道:“董大人,陛下留人过夜,方便讨论政务,有何不可?”
董义和义正言辞:“那也不该接连夜宿寝殿!如今引得外头风言风语,己有‘男宠乱政’之说!”
他像个祖训活字典,一口一个“宫闱大纪、祖宗成法——”,闹得不可开交。
“既知道是风言风语,听听便是了。”
立于群臣之首的裴相终于出声打断,皱眉肃声道,“况且我怎么就没从听说,知道董大人交友广泛,却也仔细些择选吧!”
行,倒成他董义和交了一群狐朋狗友了。
董义和气得吹胡子瞪眼,看向立于另一侧的太傅大人求援:“太傅大人,苏翰林是你的学生,如今这番作为,要传出去岂不是叫你面上无光?”
凌念怀面无表情:“昔日卧龙孔明与玄德公一见如故,促膝夜谈,抵足而眠,陛下近贤如渴,留宿朝臣又有何不可。”
董义和:“?”
凌念怀淡淡道:“眼下时局紧要,想来陛下之志不在儿女私情……”
“就是在私情,怎么了?”
殿上一句打断,犹如惊雷炸响,连面不改色的凌念怀都微微一怔。
李致自龙椅起身,绕开玉案,缓缓踏下一阶,语气冷冽:
“董大人,要按你说的祖训国法来,我李致继位不合礼序,取了废帝李牧的皇位,是否也该推出午门斩了,让史官写个‘乱臣篡位’的罪名?”
董义和愣愣“这,这……”了一阵,才忽然反应过来,忙不迭跪了下来,瑟瑟发抖。
李致回到龙椅旁,从内侍邹明手中取过天子剑,对空“嗖”得一声出鞘半寸,旋即又收剑入鞘,悬在后腰。
“[男宠乱政],话也说得太难听了。”
“苏沉既非男宠,也不曾乱政,是朕心悦他,想与他共度此生。”
他转头看向众臣,扫过一张张复杂面孔,单手抚着天子剑,声音一字一句:
“朕要立他为君后。”
“谁同意?”
“谁反对?”